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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闹钟吓醒,我垂着头坐在床上。同事说,你要放轻松,就像现在这样大口呼吸。我重复好几次,才平静下来。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衣,出门时候才发现时间快不够了,点开打车软件,叫了一辆车。打车软件显示五分钟到达,坐电梯一分钟到楼下,站在路边,寒风一阵一阵,刺进心脏和骨髓。我深深地感受着这些印记,在时光的洪流中焦急地等待着,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我一上车,司机就递了话过来,“等很久了吧,这天真冷。”说完还顺手递了一副黑色绒线手套给我。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用黑色把自己武装了起来——黑色高领毛衣,黑色羽绒外套,黑色裤子,还戴了黑色口罩。刘海随意耷拉在额头上,不知是寒风所致,还是随意为之。右侧眉尾好像有一条细细的伤疤,这疤像一条小河,流到了口罩下面。我并不好奇,只是恰好多看了一眼。他晃晃手套,似乎笑了一下,“新的,戴上吧,挺冷的。”
我愣愣地接过手套,道了谢。
双手确实已被冻僵,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戴上手套,拿出电脑,再看一遍PPT。今天早上项目汇报,做好万全准备,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新策划终于得到了客户点头同意并顺利签了合同。我回到座位上,一瞬间放松后,身体的支柱好像被抽走,我软在椅子上,双手止不住颤抖了起来。我开始慌乱,扯过旁边的包,翻找着可以使我平静下来的东西——一个可以捏在手里的熊猫玩具。那是十岁时爸爸带我去看大熊猫,在动物园外买的。这么多年,只有它一直陪着我。握着它,就像爸爸还在我身边一样。
可此刻它不见了,一着急,包摔到地上,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我知道同事的视线全部在我身上,我已经管不了了。我蹲下身去,缩在桌子的角落,双手紧紧捏住包带,头重重顶到桌板上,像要用力把桌子掀翻。我大口大口呼吸,心里不停告诉自己,就这样,放轻松、放轻松。
过了很久才听到有同事在问:“你没事吧?”
她没有低下头看我,我很感谢她。
重重吸入一口气,才缓缓回答:“我没事,找东西呢。”
我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平静许多。
昨天做策划到凌晨两点,躺在床上脑海中还是策划的内容。哪里还不够完美,对,是完美。所有事情都达到完美,才称得上优秀。我逐字逐句分析着客户的要求,带着它,又分析着PPT的重点要点。一个优秀的员工就是这样,只要老板和客户一抬手就可以分析和判断出他们喜欢吃的菜。我已经习惯这样了。
思绪走出去就没办法回来,在床上挣扎一小时后还是吞了两颗艾司唑仑。不知道是药物的副作用还是药物根本对我没有作用,一早上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左思右想,小熊猫只可能掉到车里。我拨通了司机的电话。
司机师傅本来说下午给我送过来,但后面他有事改时间到了晚上。
我等在公司门口,已经快十一点,但对我来说是正常的下班时间。
“实在抱歉,今天下午有点事情。”
他从驾驶座上下来,为我开了车门。
他依然戴着黑色口罩。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看出我的犹豫,解释道:“这么晚了,送你回去。”
“谢谢!”
我知道我的语气像这冬日的温度有些官方、有些冰冷。
不过,他好像并不在意。
我上车后他才把东西递给我。
我把小熊猫握进手里,手心暖暖的。没戴手套也暖暖的。
“挺可爱的。”
“嗯。”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
“这么冷的天,怎么没下雪呢?”
他话题转得很快,丝毫没给我尴尬的缝隙。
“你很喜欢雪吗?”
“从小生活在南方小城,没看到过,挺好奇的。”
“你刚到这里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嗯,二十多天吧。听说,下雪的时候很美,想……看一看。”
我不知道他停顿那么长的时间里在想什么。
“小孩子才期待冬天的雪,大人只看到了雪天给生活带来的阻碍。”
他没有回答,我也不期待他的回答。人总是好奇没见过的东西,但好奇是欲望,如果放任欲望横流,就会抛弃身上的责任,我理解不了,也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就像十岁时,妈妈对我说,她要去过她想要的生活,当时的她也是走进了她的好奇吧。
“那你是旅游,还是打算长住?”
我没有那么想知道,只是觉得话题到这,该问这么一嘴。
“走一走,看一看吧。”
“那就是来旅游喽?”
“我是一个自由人。”
自由?自由是什么?我看向窗外,没有接话。
他又开口:“我一边旅游,一边拉客赚点钱。人生苦短,多看看嘛。”
“你认识路吗?”
问出口我就后悔了,在心里谴责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况且这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有导航嘛,不过有时也会被导航欺骗,被顾客投诉。不过,也算是人生的一个体验。”
“下次坐车还可以找你吗?”下车时我看向他。
“当然。”
他笑了,在路灯下,笑容隐在口罩后面,我看见了。
躺在床上,握着手机。回想着他说的话,人生不是目的,只是体验吗?快乐、失望、痛苦、恐惧只是时间走过我们必须经历的身体或者心灵的体验?我被动存在时间和世界之中,要看一些什么?该体验一些什么?
我存下他的号码——蝴蝶。他打车APP上的名字。
是自由自在飞的蝴蝶吗?
能飞翔就会获得自由吗?
什么又是真正的自由?
放下手机,闭上眼睛。睡着睡不着没关系,闭上眼睛就好。爸爸也闭上了眼睛。那天晚上我把爸爸从医院接回家,爸爸和我说了很多话。我说,爸爸,你累了,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他对我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没有牵动脸上的肉,癌症无情地带走了他脸上的肉,但他眯起眼睛,我想他应该很开心。第二天他没有再睁开眼睛。
我无数次忍不住想,他的话说完了吗?
如果我明天也不能睁开眼睛,我还想说什么?我自觉去体验的还想不想要?被迫体验到的放下了或者后悔吗?
还有那一句:“对不起,我伤害了你。”
他说,没关系。
就因为他说没关系。
最终我还是吞了两颗安眠药。睡不好明天就做不好工作,可吃药会让脑子一片混沌。这一团乱麻的线,我不知道该怎么解。
其实,此刻,吞下药的这一刻,我最想知道你为什么叫蝴蝶。
“你为什么叫蝴蝶?”
他沉默了。他维持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好像所有情绪都通过那双锐利的眼睛迸发出来。
我按下车窗,寒风全部灌了进来,吹乱他的头发,只有口罩还稳稳焊在他脸上。
“对不起。”
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我没有说出口。寒风吞没我的声音,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我说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得知道吗?是吗?是吧。不知道会成为我今生的遗憾吗?没有,只是有一种感觉在心里流窜,久远的,我已经记不起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我默默想,快红灯了,绿灯我就转移话题。
“我觉得我女朋友变成了蝴蝶。”
为什么?我没有问出口。
他又沉默。红灯到绿灯的时间里,他决定跟我讲他的故事。
两年前的冬天,他和他女朋友到一家火锅店吃火锅。那天很冷。南方很少会这么冷,坐在火锅店靠窗的位置上,她右手捧着脸看向窗外,她问,今年冬天会下雪吗?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也期待。
那年真的下了雪,只是她没有看到,他也没有看到。那家火锅店发生天然气爆炸,他女朋友当场死亡,他超过百分之五十烧伤,在医院躺了近半年,出院时已是夏天。只是心脏仍被浸在寒冬里出不来。
出院回到家,他每天都很颓废。
“她于我而言是太阳般存在,没有阳光照拂的我已经不会生长。”
他的语气平静。我不知道是波涛汹涌已经过去,还是被强大的心脏压制住。
“是她的信救了我。”
他用力吸一口气,声音清清楚楚地闯进我的耳朵里,那么刺耳。
“太痛苦就不要说了。”
“连续绝食几天后,我走出房间。”他选择继续,“阳光刺眼,却很温暖,像她一样耀眼。我们一起种在阳台的花已经干枯。我给喷壶灌满水,给花浇上水。我知道它不可能被救活,可我就是想做点什么。或许是在给我干枯的心浇点水吧。就像她在信尾说得那句,好好活着。”
他给花浇完水,放下喷壶,眼睛下意识看向远方。忽然,一只蝴蝶落到肩头。它色彩斑斓,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耀眼得如天使。它灵活地挥动着翅膀,像在他肩头跳了一支舞。它绕着残枯的花飞一圈后飞走了。
他踩下急刹车,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低下头。
“那一刻,我觉得那只蝴蝶就是她,她来向我告别,飞到美好的地方去。”
他说得很缓慢。
汹涌的情绪还是一点一点从他心底溢了出来。
我颤抖着把捏在手中的熊猫递给他。他伸手接过,拳手一点点握紧。我的小熊猫能给他一点力量吗?
天气很冷,但偌大、宽敞的办公室似乎有了一点温度。
同事已经全部走了,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个人。
很正常。我是公认的工作最努力的人。每天走得最晚,回家也不忘工作。同事调侃,我这么努力,分分钟钟可以爬到公司高层。工作六年的我终于混到一个组长。高层是哪里?主任、经理、总监。我忍不住笑,都说是爬了,楼层那么高,尽管我紧绷神经,伏在地上,一心只爬那些弯弯绕绕的楼梯,也在此刻累了。
策划没有写完,这一刻我不想写了。总是追不上时间的我,在此刻放弃了。我关掉电脑看向窗外,城市的灯光五颜六色还挺好看的。蝴蝶说,人生是一段一段的,不要着急,还有明天。我默念着“还有明天”,像念一个咒语。我起身关掉办公室里的灯。窗外的光一瞬间像小精灵一样跳到桌上、电脑上、文件上。那一刻,我看着这些“小东西”有些得意。那种得意是我幼儿园得了一朵小红花,小学一年级考了一百分,得到爸爸妈妈的夸奖。我拥有全世界。原来这些离我那么遥远。我是不是该说一声久违了?像一周前十多年未见的妈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的那句:“好久不见。你长大了。”
终于,我长大了。
我小时候最期待的。
我像往常一样等在公司门口,我一点也不着急。没关系,你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人生的这一段时间,我打算浪费掉。有人说,艺术让时间有了意义。此刻,我偏执地认为,浪费时间也是时间的另一种意义。
我手杵着下巴看向远方,不远处好像有一条小吃街,我判断不出她离我多远。对,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判断不出距离、长度。或者说我不想去估计、测量、判断、揣测。这些太累了。
以前我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地方。原来我以前都是低着头走路的。我把自己圈在那个狠心的背影和高耸入云的办公楼里,急匆匆走自己的路。
心里有一个声音,往前走一步,就一步,你就可以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可我始终稳稳地蹲在地上。
太久了,哪有那么容易。
车从小吃街里穿过,我盯着外面。
“你说,什么是人间烟火?”
车驶出小吃街他才说道:“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柴米油盐。大概吧,我也不知道。”
我趴在车窗上,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他在一家烧烤店前停了下来。
“饿吗?”
不饿。但我点头了。
他点了很多东西,还夸赞北方东西的份量,实在。
“是吗?南方不这样吗?”
他摇摇头,“短视频上不是经常出那种南方北方差异的视频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从来不刷短视频。”
他愣了一下,大概在想,现在还有不刷短视频的人吗。
“我是不是跟不上时代?”
他坐正,摇摇头,“我载过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妻。儿子去世后,儿媳嫁了人。他们老俩口带着患白血病的孙子到这里看病,怕住院费不够,要我帮忙到取款机取钱。我说,医院可以微信支付或者刷卡。他问,什么是微信支付?我跟他解释了一通,他还是不相信我,最后我还是帮忙取了钱。”他顿了一下,“他们才算落在时代后面的人吧。”
说完,他摘下口罩,把一口肉咬进嘴里。原来眉尾那条细细的小河纵横阡陌在脸上汇成波涛汹涌的大海。海水一直往下,脖子、胸口、肚子、臀部、大腿。我不敢再往下想。
他看到我的眼睛在他身上,笑了笑。伤疤固定在脸上,像嵌进肉里的面具,坚硬冰冷,笑容始终是牵不动了。
“不好意思,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拼命摇头,低下头也把一口肉咬进嘴里,抬起头来给他一个大大的微笑,“挺好吃的。”
“那就多吃点。”
烧烤炉的烟味一阵一阵向我们扑过来,我把一只虾从签子弄下来准备扔进嘴里嚼嚼就咽下去,平时我都是这么做的。但我看到对面的蝴蝶,在慢悠悠剥虾壳。我的视线停在他的动作上,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剥我面前的虾。我一步一步跟着他,像第一次学做事。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向我看过来,我没有收回视线。他又对我笑了一下,一样的笑容。我却像看到花开了。
“你们平时压力挺大的吧?”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把剥完的虾扔进嘴里,“前几天也是这么晚,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年纪应该跟你差不多。她慌慌张张上了车,一上车就放声大哭。我把她送到目的地后她没有下车,而是跟我吐槽起他的老板,生日都不能放她回家给自己做顿饭。”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而是专注地剥虾吃虾。我像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停下手里的动作,专注而认真。
“然后呢?”
“吐完苦水的她,好像放松了些,我给她递了一瓶水,祝她生日快乐。”
“后来呢?”
“她哭得更大声了。”
他笑了。他的每一次笑容在脸上都没有区别,而我却看出此刻他的苦涩和无奈。
“再后来呢?”
我执拗地追问着一个故事的结局。像那个女孩是我,那会是我的结局。
“她哭了十分钟,就回家了。”
后来,她到家刚坐到沙发上,信息就进来了。老板说,明天要和客户一起开会,辛苦一下尽快把方案做出来。房间里冷冷清清,生日没有吃一口蛋糕,甚至忘记有没有吃过饭,只有胃里不断反出来的味道提醒着她,今天喝过酒,白的、啤的、红的。混合着,真恶心、真难闻。心脏像坠入冰冷的湖水中,她用力扑腾只想要喘口气,最终力气用尽,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心脏终于沉入湖底。
这就是后来的故事,这就是结局。循环反复,一直一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蝴蝶把剥好的一只虾放进我的盘子里。冰冷的心脏被轻轻捧在手心,我泪流满面。本来以为只要变得够强大、够坚硬,就可以抵挡一切伤害,可钢铁抵挡不住温柔的箭。
酒似乎比天气要冰冷。
合作达成,领导高兴,甲方高兴。双方不停互相敬酒。他们喝高兴了,我喝吐了。饭局一结束,我就飞奔进卫生间抱着马桶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光才晃晃悠悠走出酒店。
蝴蝶没有让我等。
我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在深夜要蝴蝶来接我。
他把我扶到后座。我知道后座可以更好地休息,但我固执地挣开他的手,爬上副驾驶。我缩在座位上。他把一瓶拧开盖的水递给我,我仰着头咕咚咕咚全部喝完,一口气哈在车窗上,在上面画圈。
“我明天可以休息,好久没有休息了。半个月、一个月。不记得了。”
“那挺好,可以睡个懒觉。”
热气一口接着一口哈到车窗上,我仍然在上面画画。画圈,画正方形,画爱心。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是学画画的,我喜欢画蓝天、画白云、画我们一家三口手拉手。老师夸我有天赋,画的苹果像真的一样,妈妈也说她都想吃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画了呢?是八岁那年,爸爸下岗,交不起我画画班的学费。我只能在房间里画摔碎的杯子、碗碟。爸爸大声吼叫红了的脸,妈妈甩在爸爸脸上的巴掌。后来是妈妈的背影。后来是我用完水彩笔再也画不出有颜色的画。再后来是我所有有颜色的画都褪了色,不知所踪。像记忆变成灰色,总有一天也将无影无踪。
不知不觉我已经画出一只蝴蝶,这只蝴蝶没有炫丽的色彩,也不像蝴蝶心中的那只美艳得无法形容。它贴在这冰冷的窗玻璃上,温暖过我,却在一层又一层的雾气中消失不见。
蝴蝶飞走了。
“蝴蝶,你是不是要走了呀?”
他没有回答。
“今年怎么不下雪呢?”我自言自语。
还好不下雪。
我们已经远离了市区,路灯有些昏暗。公路两旁是很大的草坪。草坪上凸起一个小山包。
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
我跟在他身后爬上山包。山包上有个小亭子,大概是供人赏景的——这里可以看到整座城市。
他说:“听说这里可以看到星星。”
我抬头看向天空,天空一片黑暗。
“你听过一个传说吗?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听过。你相信吗?”
我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相信吧……或许还有个念想。在孤独的时候,抬头看看天空,告诉自己爸爸就在那里。就算是欺骗……也好。”
他沉默了,仰着头,脖子伸得很直。我在想,他是不是特别想在漆黑的夜空中看到一颗星星。
“你想她吗。”
他好像点了头,我没有看他。我知道答案。
“她是我的爱人。”
我转头看向他。我眼神中有同情、怜悯或者心疼。我不知道,在漆黑的夜空下,他也看不到。
“我们十八岁相识,是彼此的初恋。她的梦想是走遍世界,写出一本有烟火气的小说。只是还没来得及多看看这个世界就……”
他哽咽了。
我看着城市,在夜空下,城市散发出的灯光也像很多星星。我想,如果人死后真的变成星星,那么此刻他们在天上看着这些灯光,是否也在想念自己最爱的人。
我静静地等待着他从悲伤中走出来。
他没让我等很长时间。
“她已经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反响不太好。也许因为她是新人作者。她没有沮丧,依然充满信心和期待。她说,只要一直走,一直写,总有一天会实现梦想。”
一天,他女朋友不知怎么了,说要写遗书,并要求蝴蝶也写。他想着,陪她玩玩,也写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她在信里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爱我,不希望发生什么为爱而死这种事情。她认为那样很愚蠢。当然如果是我……她也不会那样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吗?那我的命运呢?是死盯着那个拖着行李箱决绝的背影,警告自己,不要成为那样抛夫弃女劣质的人。我要变优秀,变成好妻子、好母亲。
我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是我做不到与他牵手、接吻、做爱。我努力做了,我先剥光自己。他在抚摸我,我闭上眼睛,心脏不自觉颤抖起来,我用力压制颤抖着的心脏。就差一点,我用力呼吸着,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也止不住颤抖起来,眼角流出眼泪。我已经很努力了呀?
他说:“你不用勉强自己。”
我没有,没有。我用力摇着头,心里在怒吼。可是不知怎么的,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走了。
他说,你好好休息,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
他多善解人意。
我平躺在床上,眼泪是决堤的海。
我只是剥了衣服,我的心呢?大概被裹在一层厚厚的茧里,连我自己都触摸不到。
我爱你。我对他说。可什么是爱呢?是我享受他的抚摸,想要牵他的手,想要他吻我,想要和他做爱吗?
“我现在才明白她信中所说的好好活着。那个患白血病的小男孩还是死了。”
他看向天空,他还在寻找那颗星星吗?
他叹了口气,无奈摇摇头,继续讲那个男孩的故事。
小男孩十岁,家在农村。本来家里也不富裕,爸爸去世后家里更是雪上加霜。某天小男孩莫名其妙发起高烧,被爷爷奶奶带到县级医院住院,住了几天高烧仍不退,医生怀疑白血病,建议直接到省城医院,医生估计市级医院也无能无力。因为没有钱,抱着一线希望——万一没事呢?在市级医院确诊了,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得转院。男孩爷爷奶奶找亲朋好友东拼西凑借了两万块钱。到了省城医院,那里不收住院,直接建议去更大的医院。
那天蝴蝶是在火车站门口看见他们的。老俩口已经弯了腰白了发,牵着一个小男孩局促地站在路边。
蝴蝶停在他们面前,爷爷小心翼翼地问:“多少钱?”
蝴蝶有些心酸,说不要钱,听说他们去医院后就骗他们说,这是医院的爱心车。
蝴蝶帮他们取钱时发现爷爷账户里只有一万五千块钱,蝴蝶知道,男孩这样的病,这点钱怎么够。
后来蝴蝶去医院打听到他们,老俩口一天只吃一个包子。
蝴蝶利用网络帮他们募捐到十万。
“小男孩走了,钱没有花完。爷爷又把钱给了我,让我退还给大家。他说,大家也不容易。他们回家那天,我送他们去火车站,他们进站后,我发现后座上掉着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我知道他们是故意的。”
故事讲完,蝴蝶也沉默了。
我看向天空,忍不住想那个小男孩一定很可爱,如果……他一定是最亮的那颗。我吸吸酸涩的鼻子。
“所以,你从这个城市走到那个城市是为了完成她的梦想吗?”
“死太容易,活着如此如此艰难。”
我下意识开口:“所以,你打算写书吗?”
他笑了一下,这一次我看不懂她脸上的笑容,“我不会写,但我会把看到的全部记录下来,每年回去给她烧一份,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看到的。不过,她很会选题,也很会写。我想她一定能在这么多故事中选出她想要的故事。”
“没有和她结婚你遗憾吗?”
或者这个问题应该是,没有结婚你遗憾吗?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她说,梦想不是人生终点,梦想是过程,如果此刻我就将死去,那也会因为一直走在梦想这条路上而没有遗憾。”
那你觉得在那一刻,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她有遗憾吗?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想,大概没有人知道在死亡的铡刀重重落下那一刻我们心里想的是梦想、爱情、遗憾或者仅仅只是活着。但它留给爱人的却是无尽的遗憾、痛苦和想念。
所以,蝴蝶选择上路。
“我逃过婚。”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个让我无比羞愧和后悔的事情。
我缓缓往下说,我知道他的眼睛在我身上。
我那时已经三十岁,三十岁以后就是高龄产妇了,我还没有完成人生目标。是的,事业、爱情、婚姻是我的人生目标。就像小时候必须考到一百分一样。
经同事介绍,我遇到一个人,他很好。我们仅相处半年就决定结婚。现在想想其实这半年,我们从来没有好好相处过。我们从来不聊彼此的过去,我们心中都好像有一堵墙,像是我们交往的安全防线,谁都无法向前走一步。我们每天的短信内容都是吃了吗?睡了吗?慢慢地,我开始害怕收到他的短信。连牵手也感到负担。就这样,我们还是选择结婚。我看着婚纱里的自己,那白纱的一字肩禁锢着我的双臂,宽大的裙摆限制着我的双腿。我忽然有些喘不上气。心里有个声音,我还没有赚很多钱,我还不够优秀,我能结婚吗?我能成为好妻子,照顾好孩子,我不会像妈妈那样抛弃孩子逃走吗?可是,不结婚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乱糟糟,在他握住我的手为我戴上戒指那一刻抽出手,转过身,不管不顾,只为逃离婚礼现场。
我用力将冷空气吸尽肺里。他仰着头。我也抬头看向天空,天空已经出现了星星,一颗一颗,亮亮的。我笑了,是高兴?是释然?我分不清。但心中好像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叮叮咚咚落到了地上。
“什么是完整?”他问。
“我不知道。”
我转身,一点点靠近他,伸手摘下固定在他脸上的黑色口罩。手指一点点触摸着他脸上的伤疤。高温熔化皮肤变小鼻孔,改变嘴巴的形状。我忍不住想,伤疤后面的他原来的样子。伤疤轻轻划在我柔软的手指上有轻微的刺痛。
“还疼吗?”
“不疼了。”
“是不是伤口形成疤后就不疼了?”
“伤疤代表着曾被撕裂过、痛苦过、存在过……我觉得还好。”
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我收回手,转过身,看向远方。
“很高兴认识你,我明天就要走了。没有看到雪很遗憾,不过,还有明天。”
“我也是。谢谢你!”
眼泪已经止住,我给他一个我认为最灿烂的微笑。
还是没有下雪。不过,还好。
这天我和同事一起走出公司,站在公司门口看着不远处灯火辉煌冒着烟的街道。同事看我一眼说:“我们去看看吧。”
我没有回答眼睛却盯着那条街。
她已经抬脚,我站在原地,“不好意思,我想一个人去看一看。”
我没有看她自顾自往前走。
我在每一个小吃摊前驻足。
臭豆腐黑黑的,外皮不够脆,里面不够软,也没那么臭,或许它不够正宗。
烤鸡腿皮很脆,肉质有些柴了,但很香。
煎饼果子还有甜的,第一次听说。我好奇,也买了。特别难吃,第一口就吐了出来。
忍不住想,好奇是欲望,但那又怎么样。人都是有欲望的,我想要成为优秀的人,说到底也是欲望。
我给蝴蝶发了信息:“我妈妈邀请我去吃饭。她再婚,还生了个女儿。”
他没有回复我信息。
我站在小吃街的尽头往回望。穿着白色羽绒服的情侣站在小摊前等待着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两颗脑袋靠得很近,嘴角上扬聊着天,女孩亲密地将手插进男孩的大衣口袋,男孩的手也插进口袋。我想男孩一定在口袋里用自己的大手紧紧包住女孩的小手。
烧烤摊前比较热闹,酒杯碰到一起清脆的声音,谈话声,不胜酒力的人在大树下呕吐的声音。有个大哥挺着肚子豪气地对老板上说:“老板来十个牛肉串。”他等在烧烤摊前,一股狠劲的大风拉扯着烟雾包圆了他,他没有躲开,静静地看着老板手中的肉串,像是享受着烟雾地洗礼。
此刻我像一个写生的美术生,用眼睛描绘着眼前的场景。画的内容是一个个近得快连在一起的小吃摊,一盏盏昏黄的灯光,一个个等在摊前的人,干着活还不忘交头聊两句的摊主,一股股交汇在一起缓缓上升在夜空下消失不见的烟雾。那对亲密的情侣和站在烟雾中的大哥。哦,还有我,我放在哪里好呢?哪里都好,反正我在这里。如果给这副画取一个名字,我想叫“人间烟火”。我想或许人间烟火只是“人间烟火”,它稀松平常,却带着一些可以期待的美好。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太过沉重,有时需要一点人间烟火冲淡一些。
街道很长,它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前拐了个弯,我看不到头。那幅画应该在这里收尾,但它并不结束。我的视线一直向前,向着未来,也向着过去。就像这条小吃街一样,只是我看不到,不代表它没有。应该还有点什么,我在赶路的时候忽略了或者假装没看到,那个决绝的背影后面是否还有些什么?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我蹲在地上把水果、煎饼、炒板栗等放到一边。打开手机。
是蝴蝶:“开了近八个小时的车,到了新的城市,这里不是很冷。刚到旅店,决定洗个热水澡睡了……或许人间烟火只是‘人间烟火’……祝你一生快乐!”
我的小熊猫又掉到了他车上,他没有提,但我想他看到了。反正总有一天会看到的。
爸爸闭上眼睛前说,要快快乐乐的。前几天妈妈给我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虽然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我意外平静地听完她的长篇陈词。她说,要快乐随心地活着。同事说,祝你生日快乐……很多人祝我快乐,但以前的我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意思。双手戴着黑色绒线手套很温暖。我拿起旁边的煎饼咬了一口,煎饼冷了,有点硬硬的,不过味道很好。
我按亮手机屏幕,那条信息还在那里,我打下:“祝你一生平安!你相信缘分吗?”
我没有等他的回信,信息发送成功后,我删除了蝴蝶的号码。
或许世界很大,或许时间很长,或许某天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我拎起路边的东西,决定走路回家。我一步一步向前,手里的东西沉沉地往下坠。还有策划没有完成,但我意外很平静,我想,最多两个小时可以全部完成。此刻,我很有信心。我想,我好像有一点点知道快乐是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