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我从老屋的柜橱中缓缓取出一小木盒,它曾是祖母最为珍视的物件。

原来祖母只是在盒里藏置着一叠捆扎齐整的书信和一本旧版的叶芝诗集。摆弄间,夹在书中一张泛黄了的民国旧照忽然滑落在地板上:面容俊瘦的男子穿着白色西装肃然挺立着,年轻靓美的祖母则一身碎花旗袍,笑容盈盈地端坐在他身旁,安详幸福。想来他应是我素未谋面的祖父。

捡起翻看,在照片的背后,秀逸的小楷竖列着几排哀恸的文字:

我暗自悸动,恍然心生怜悯,对于信中存在着的那离我遥远而亲密的家族过往越发渴望知晓。我迈步到小楼窗前孤坐着,虔敬地展开信件来读,时间从朝霞换到晚霞亦没察觉。阅尽之后,我起身瞭望着西方,暮色四合的地平线上夕阳渐沉,落落余晖印在积云上如片片红絮。

起风了,吹眼迷离,仿佛远处的天际将有一个黑点向我飞来。

(一)别离

1940年的盛夏,陪都重庆的天一如往年,走哪都似围着炉火一般,蒸腾的热气随风流动在城市间。

这日,晨曦明媚,梧桐荫处,油蝉鸣噪,两路口的大街上寂寥无人。

郑公馆的门前早早地停驻着一辆乌黑澄亮的别克轿车。

她起身下床,步行到落地窗前,拉开了米白色的布帘。日光如焰,照耀在皮肤上有着火辣辣的刺痛感,教她赶紧后退到屋阴里。

室内渐渐变得亮堂起来。她换下缎面睡袍,着一袭修身的藕灰色旗袍静坐在梳妆台前打理发髻,粟色的秀发宛如流瀑。

她察觉丈夫已醒,便开口共他说着话。

“妇指会组织的慰问活动定在了今朝,晌午前我要陪同宋夫人去看望去年大轰炸时遇难群众的遗孀孤儿们,赶不及送侬去机场了。”

“勿要紧。”他恹恹地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应了一句后,闭目养神地背靠在床头上。“夫人既要亲力亲为着后方工作,也要奔忙着我们空军的事务,也真是为难她了。”

“可不是嘛,整日里见她都愁着,如今清瘦的也不再如往年那般健康,教我们一众随她走过来的人看着心疼。”

她话语刚落,他睁眼望向她。

“你今忽教我想起民国14年咱们初见时的那会,你也是似这身吧。“

“恩,是些相像,但不比这用料。”

“记得彼时我刚从杭州航校毕业,第一次进上海滩,便在南京路上的运动游行中,见到了气势赳赳站在主席台上演说的你,竟令我一眼就痴住了。”

“哼,我起先也不知侬是在哪,可当巡警来抓学生时,就突然见一个陌生男生窜出在我眼前,二话不说地背起我穿行在人群中撤跑。后来又一直躲在弄堂里,教我是又怕又气又尴尬。”

“也没感恩吗?呵,那可想当初追你这大小姐的八十一劫是咋来的了。”

“瞎讲,侬那是劫,我就没了难吗?那之后,又是谁在圣约翰大学门前每天必堵着我,死求着教授他主义。我不知多无奈,尽让同学看着笑话。”

“哈哈哈,一晃如今,却是往事如歌,越发怀念上海的那段时光了。”

“近来我总想着上海的家,想吃口家乡味,可是...”

“胜利后便就回家,左右快了。眼下等我下次回来,领你同去老董家吃正宗的红烧狮子头,好伐?”

“那蛮好了!额,侬快点起来收拾吧,想必小张早已在门前等着了。”

“恩。”

翠油油的爬山虎布满了小洋楼烟灰色的粉墙。

副官小张从郑公馆里拎出大小行李后,归置到车箱里。

“小张啊,来呀,这箱是先生的私服,一并给带去。”

“好的。这就来。”

交好箱子,她又疾步地从门口走向厨房里去。

“于妈,那罐腌糖蒜可备好了。先生喜欢吃侬做的。”

“早备好,在这儿。”

“好,侬给小张拿去。嘱咐他当心着别将陶罐给磕碰碎了。”

此刻的他穿一身帅气的空军将官服出现,虽着戎装,却有书生意气。只见他从二楼徐徐走来,到她跟前。

“你别忙活了,我这就走了。不用带着这么多东西,别教小张和于妈再忙得团团转了。“

“夜里还是穿着私服的好,舒服也不会弄皱了军装。腌糖蒜是你爱吃的,不带些,也没个人会给你做。“她一面帮他理正领带,一面说道。

“好生照顾好自己。记得红烧狮子头之约。”

“恩,等侬快些回来,我也就能早些吃上了。”

她挽着他的手臂,送他出门坐上轿车。

他在车里,隔着透明的玻璃,朝她挥手。她倩然而笑,也同他挥着手。

小张发动了车,尾气突了几下,便立马绝尘而去。于妈陪她伫立门前一直目送着,只望那黑色的轿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野,她悬在半空中的手才缓缓地放下。

“长官,中统情报局传来的消息,日寇当前研发出一种新型的战机,已从日本本土运到敌占区,入驻在汉口的日第12海军联合航空队,但具体数量还在破译中。”小张开着车,迫不及待地向他汇报紧急军务。

他眉头一紧,心事低沉道:“密切与杨处长那跟进此事,也务必尽快查明这种战机的战斗性能。”

“是。”

如今东边战争胶着,日机对重庆的轰炸也越来越频繁,架在他身上的担子更加沉重。他摇下窗户,仰视着深邃的天空喃语:“cast a cold eye , on life , on death , horseman , pass by .

(二)风起

转眼已到了九月上,昨夜的一场瑟瑟初秋雨,乍觉凉意。第二日的街上,满是零落的梧桐叶,一阵风过,纷飞乱舞。

她早早起身梳妆,用过一碗米粥,今早无事,她打算去国货公司置办些常服。

他已经离家58天了,在这期间,日寇奔袭重庆轰炸的次数较往常多了些,而每每藏身防空洞时,孤单感更加汹涌地向她袭来,她唯有将自己的心魂幻想在天空里,追寻他的身影。

走出家门,她本能地会望向天空,湛蓝天穹,朵朵花椰菜似的白云徐徐地飘移,惠风和畅,是个极好的天气。她很安心。

等候了会,召来一辆人力车,一路爬坡穿巷来到了都邮街。红男绿女与轿车、人力车熙熙攘攘地交织着,嘈嘈盈耳。无数从外省而来的下江人将往日东边的生计在这儿重新开起,曾幽僻的上江城满是店铺银行诊所,乱世红火。

停到国货公司西洋式石门前,她付讫车夫苦力钱便径直走了进去。售货员笑脸迎道,她将尺码说与售货员,便等候布料取来。

身旁的两个妇人耳语窸窣,隐隐听是聊着上涨的物价。

“起红灯笼了!”店外突有人在叫嚷着。这意味敌机已飞抵宜昌加油,即将飞临涪陵,空袭在即。

她慌张地走出国货公司随着人流赶去防空洞,人们目色无神,却井然有序,她夹行在人群之间,身后传来一阵歌谣:“任你龟儿子凶,任你龟儿子炸,格老子我就是不怕!”

9月13日上午,遂宁基地,晴。

作战指挥室里,电台闪烁,排坐一行的通讯员食指密集地点击着电键,滴滴嗒嗒。他左右徘徊,仰视着墙壁上偌大的作战航空图。

“郑长官,前方紧急电报:8点10分,敌机18架自武昌起向西飞行。”一通讯员火速起身汇报。

”立即通知第四大队全体作战飞行员赶赴坪地待命,并急电重庆空军前总指挥部准予起飞“

”是。“

他穿着好飞行服,火速地跑向停机坪。

天蓝云白,光束从云上倾射在纵长的战机跑道,停机坪上整齐地停列着数十架伊-15与伊-16驱逐机。

这段日子,他一直很忧虑,日寇的新型战机至今还未出现,而这一次的来势汹汹,他面前站列的三十多位整装待发的年轻小伙还能有多少安全返航呢?

“此次敌机数量较多,故我队全员出动。还是老话,谨记一条,集中兵力迅速寻敌决战。出发!。”

他一声令下,容不得半刻拖延,只见少男儿们拔腿便奔向各自的战机。

螺旋的桨风呼啸,风起叶舞,一架架驱逐机紧跟着彼此,陆续滑翔在跑道,一个拉升,飞向云端。

4千米的高空,三十多架飞机在云海里穿梭,形成三个战斗群,彼此拉开距离,互为掎角之势,直飞重庆方向。

光晕耀映在战机前端的玻璃挡板上,护目眼镜抵住了狂烈的高空强风。在茫茫云海中,没有雷达,没有通讯指挥,他们要用肉眼搜索敌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转动,将近一个小时里,眼前还是晴朗的天空,却不见星星点点可疑的踪迹。大家的心都吊在嗓子眼,担心着油量,担心着错过敌机,也担心着随时开始的激战。

再有半个小时内若还未寻到敌机,就要降落附近机场加油了,进行二次起飞,这意味着重庆已遭轰炸,敌机成功逃脱的几率更大了。

猛然间,前方机群的上空迎有密集的白色斑点俯冲,是贴着硕大红皮膏药的二十几架日军歼击机。顿时间,爆炸声与机枪声交织响彻,火线密集,燃烧的断翼残片飘零降下。敌机火力全开,攻势一波连一波,竟无一损毁。

他架着伊-16,率着后方机群也杀进战团。

高速穿梭的敌我战机交相撕咬,烈火浓烟里难解难分。

“太窝囊了,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破口大骂。

此番日机飞行转弯之迅速,火力之迅猛,早已不是印象中还能够与之一搏了。这便应是传闻中的日军新式战机——零。

漫长时光却如转瞬之间,国军好几架飞机被击中油箱起火,飞行员被迫跳伞,而不幸被流弹射中牺牲的,只见飞机失去控制,直线下坠。

半个小时后,机群已被敌机打散,所剩战机也是遍体鳞伤,只能各自为战,但也只是在高速旋转,不断做着急转弯来躲避日机的咬尾追击。

战场从四千米的高空一直降到一千米。

杀红了眼的老刘架着飞机,笔直地向着对面的敌机撞去,还未接近,就随着一团爆炸而灰飞烟灭。

最终,他发出撤退指令,不是怕死,只是不想大家白白地去送死。

大部分战机已安全脱离敌机追击,却还有部分的深陷火线中被纠缠的难以脱身。原本也已安全的他,不得已转过180度大弯又重新杀回混战中。

此去生死难料。

(三)晚宴

每次空袭过后,多有空军飞行员家属赶去重庆总前指挥部附近的空军俱乐部会合,在那里焦灼地等待伤亡名单。

她到的不是最早也不最晚,刚寻位坐下,一夫人径直向她走来。

”琳琅,你来了。“那夫人顺势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刘夫人。”她点头礼貌示意。

两人似有许多话挂在嘴边,却也无心叙话,彼此沉默。

空军俱乐部交际大厅里,夫人们或三两一群交谈着,或独自默默祈祷着,各自另一半的生死,于她们而言是场悲欢大考。

此时一军装小伙拿着名单走来。所有的夫人们蜂拥而上。

小伙面峻如山,漠然地报着死难牺牲的名单,谁也不想听到自己熟悉的名字。

当念到那位刘夫人的丈夫时,只见刘夫人霎时昏厥在地。琳琅怜悯地与众人搀她坐下,继续听着。名单报了几遍,没有少航的名字,琳琅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

此刻的大厅,有喜极而泣的,也有嚎啕大哭的,无情战争令几家欢喜几家悲伤,而这欢喜隐藏着对未来的担惊受怕,只有悲伤是永恒的。

半月后,负伤的少航转回了重庆修养。

是日入夜,他领着她来到九龙坡,悄然从后门进了董公馆。

“欢迎少航携夫人光临寒舍,特殊时期,只能如此委屈。”笑容可掬的董先生早早在客厅等候着。

“无碍,我们等着嫂夫人一手好厨艺呢,特别是红烧狮子头。”

“哈哈哈,早就备好了,这就开席。”

四人围在长行餐桌上,觥筹交错,说着方言欢语。

晚饭后,少航与董先生喝着茶,在书房的温光下议事。

“少航,周副主席教我传达中央的意思是:鉴于形势,以你现在职务已无需亲自参战,希望你日后莫再登机。”

“组织用意我会考虑的,但当下突然出现的零式敌机让我们空中力量尽失。恢复后,再有机会我还是希望能够上去摸摸他们的弱点。”

“我想你也明白,组织是打算等待胜利后,让你回归主持筹建人民空军。”

“但当前大义,多一分助力,也就少一分损失。”

“哎,看来王牌飞行员都有股傲气,武汉空战时牺牲的小高也是如此。可你要谨记,一旦起飞,你要努力生存着。”

“好。”

两位夫人坐在客厅里聊着故乡往事。

“那年从上海迁来,万般流连,又不知何时再归去,就带了株白玉兰花苗种在庭前。年前三月,花开的很香,孩子们都说好美。可我看着它,虽也是在异乡扎根活下却学不会思念,人不同,异乡再坚强的活着终究是苦的,终究要归去才算圆满。”董夫人向琳琅低诉着心中的苦闷。

“有时醒来,我竟会错觉还身在上海,但回神明白之后,也是一阵心伤。那年从上海一路走走停停来到重庆,途中每日里,我都会望着长野的天,想着他,想着逝去在肚子里的孩子,国家如此,人何以堪。”

“万般终有尽头,且随缘去吧,莫要伤坏身体。”

“我也曾难以自拔于伤郁中,最后我终明白,与命为敌实在无助,也唯有努力生存,抚平回忆。”

“这蛮好。我们虽不幸陷于苦难,但还望孩子们能在来日和平里安生度过一辈子。”

“那时的时光会多么美,我和少航也老了,头发花白,他倦坐在炉边,睡意沉沉,我取书树下,慢慢读着。”

“你这像是叶芝的诗。”

琳琅会心一笑,望向书房的方向。

(四)噩耗

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第二日,罗斯福总统发布全国演讲,正式对日宣战。

少航出任了中美空军联合指挥部的中方代表,与陈纳德的飞虎队并肩作战。

新年的春天,琳琅诞下一男婴,少航从基地匆忙赶回重庆医院看了母子一眼。可因战时吃紧,一日不得闲,便又匆匆离去。

此生,他的命像风,无数次升起,飞向云端,划破天际,在弹林火海中,努力生存。

“夫人,夫人?”

四月的一日,副官小张突然失去理智地冲进郑公馆。

“别嚷了,夫人同孩子在楼上午休着。”于妈从厨房走出朝他做出噤声的手势。

“可,郑长官,他...他...”

“先生如何了?”

“长官他亲自过驼峰航线去接收美军援助飞机,可在印度返回昆明的途中,美新机故障,全员牺牲了。”

“先生也在?”于妈双手攥着紧张地问道。

“恩。”铁血般的小张,在回答最后一声时,竟情不自禁地泛起泪花。

于妈摊在了地上,泪眼崩坏地咒骂着战争,咒骂着日寇。

琳琅刚从新生儿的喜悦中出来,噩耗又无奈地令她滑入天塌般的悲伤中。

(五)活着

自琳琅从少航离去的悲伤中缓出来,她便开始写信,记下后来的家国变化,口吻都是寄与他,如他还生着一般。

“1945年10月,抗战胜利了,我携着念念回到了上海,带他去锦江饭店吃了一盘红烧狮子头,是最初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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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9月,改革开放后,日子比以往好多了,小孙子会偶尔来陪我。但近来我身体不太好,时常会梦见你...”

最后一封信的时间停在了1992年,琳琅已经在少航离去的世界里生活了半个世纪。

浅浅绿野上,起风了,他架着战机而来,载上了她,飞向蓝天,在尽头的永恒里团圆。

她哼唱着她最喜欢的一首叶芝诗——《当你老了》

“爱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高岚,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本文原型参考抗日民族英雄——郑少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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