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丽，快点，穿上阿婆的拖鞋，舅妈带你市集照相去。”舅妈热得头发一缕缕地贴在头皮上，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我。
“我妈妈来信啦？都说些啥？是不是想我了？”我非常想看看妈妈的信，所以脚上的动作明显慢了很多。
舅妈看不下去了，一个健步过来帮我搞好，拉起我的手转身就走。这个拖鞋有点大，不合脚，脚抬不起拖拖拉拉，根本迈不开步子，我心里很烦躁。
舅妈也急得不得了，到市集十多里路，而我这别别扭扭的怪样子猴年马月能赶到呢？我干脆脱掉拖鞋拿在手里，脚瞬间被解放，恢复到自由状态，我就像快乐的鸟一样，蹦蹦跳跳甚至感觉要飞起来一样。
我一直在前面，手里拿着一个细柳条挥舞着，“我要照相喽！我要照相喽！我要给妈妈看”，舅妈也笑得合不拢嘴。
到了照相馆，那个老板看着我的样子哭笑不得。我穿着深蓝色的漏洞背心（这是表哥穿小的），军绿色泛着白的长裤，裤腿挽起三褶（太长了），老板听说我照相给在外打工的妈妈看，当即把他女儿一条粉色干净的蓬蓬长裙给我穿，我望着那条只有公主才配得起的裙子，欣喜夹杂着胆怯，我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场景。
我忽然没有了平日里大大咧咧、无拘无束的派头，穿上裙子既羞涩又开心，心竟然还扑通扑通地急速跳动，照片上的我看上去很滑稽，干瘦细长，黝黑的脸、抿着嘴巴慌乱的眼神，平日张嘴露着白牙哈哈笑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去的路上，我跟舅妈并排走，我是女孩子，不能再像个男孩子一样了。我盼望和期待着，什么时候可以和妈妈相聚？
爸爸去年突然间就没有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家里粮食大丰收，爸爸请帮忙的叔叔们吃酒，吃完睡前都好好的，第二天早上怎么都叫不应。村里人都说，可能魂魄冲撞了灶王爷，被收走了，我不懂。
我对爸爸似乎没有什么感情，因为爸爸总是酗酒，喝多了就摔碗砸盆骂人，我讨厌他。但是妈妈说爸爸不容易，种地时候早上出去，中午啃个馍直到天黑透才肯家来，回到家浑身疼痛，吃个去痛片就好。妈妈说爸爸还给我缝补过裤子衣服，我印象不深了。
妈妈哭得死去活来，眼睛红肿突出，特别像金鱼。我没有十分伤心，我也搞不明白，爸爸没了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看到妈妈哭，我就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家里突然间像掉入了地狱般，死气沉沉的。我和哥哥照常上学，村上要账的人经常跑我们家，可我们家徒四壁，他们也没辙，村上都这个样，我从小到大还没穿过鞋呢！
妈妈一个月后外出打工了。哥哥和奶奶生活，我被安排到了大舅家。大舅家在隔壁村，我还算熟悉。大舅家就一个儿子，舅妈说她怀第二个的时候得了什么病，后来再也怀不上了。他们家勉强温饱，阿婆在大舅家，我除了想妈妈外，生活上没有太大变化。
舅妈很喜欢我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学习成绩好，总是年级第一名。舅妈逢人就夸奖“我们家丽丽呀，特灵，没考过第二名”。我倒不觉得这是个值得夸耀的事情。
妈妈过了三个月开始给我们寄钱、写信。我不关心钱的事，反正钱也不给我。我喜欢读妈妈的信，那是我的向往，我的牵挂。
妈妈信的最后一句话永远不变：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大学，走出穷山窝。
我把妈妈的信小心翼翼地折成心型，放在一个纸盒里，然后放在我唯一的宝贝——木柜子里，里面是我的全部家当。
妈妈出去很想我们俩，然后她想的办法，让我们半年照一次相寄给她，相片只洗出一张，寄给妈妈了，我能看一眼。粉裙子这次是我第一次照相，我感到十分神奇，我的模样能印在相片上，好漂亮的粉裙子。
哥哥比我大一岁，成绩同样很好。他自从爸爸离世后，变得沉默寡言。我和哥哥一个星期见一次面，都是我去找哥哥，哥哥说奶奶家才是我们自己的家，我不懂，为什么要分那么清楚？
五年内妈妈只回家过一次。第二次回来，要把我们俩接走了。我看到妈妈第一眼，突然袭击着陌生感，过了一会儿还是扑到妈妈怀里，感受着妈妈的温暖和妈妈的香，妈妈的眼角落了泪，我开始时激动万分，看到妈妈伤心我也莫名哭了。
妈妈给奶奶留下钱，给舅妈买了很多礼物。奶奶和舅妈的眉眼都笑弯了，鱼尾纹延展着希望，那两双充满着无限期待的眼睛。都说妈妈一个女人家真能干，五年时间就养得起两个孩子，能过上好生活了。
我和哥哥穿戴整齐，我们俩很开心。哥哥的笑容好灿烂呀！
我们来到城里，城里好多车子呀！好多楼房呀！好多人呀！好多商店呀！我的眼睛应接不暇了，我哪哪都新鲜，哪哪都喜欢。
我们到了一幢楼房停在103室门口，一个年纪看上去比妈妈大的男人开门，特别热情地说：“你们到了？真快呀！饿了吗？咱们外面吃饭去。”
妈妈让我们叫叔叔，我和哥哥蚊子嗡嗡一样地吐出两个字：“叔叔”。我是有点害怕犹豫和不适应，估计哥哥想法多。
他马上让我们进屋里，我发现他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哥哥的脸沉了，阴郁着。我努嘴让他看那叔叔，他根本不理我。
我们把很简单的行李放下，我和哥哥一个房间，上下铺。这个房子很小，但是非常整洁齐全，比老家好一千倍。我很知足，觉得妈妈很了不起。
我们到饭店吃了一顿大餐，叔叔好大方，给我们点了很多过年都吃不到的菜，饭桌上一个劲让我们吃，说：“吃得饱饱的，有力气，长得高高的，壮壮的。”
他真逗，我一个女孩长那么壮干啥？妈妈把饭菜放入他身前的碗里，那个方位他游刃有余，不会把饭菜吃到鼻子里、杵到脸上。他除了眼睛异样，五官立体、棱角分明，长得不赖。哥哥一直一言不发，闷着头吃饭。
哥哥吃好饭，回到家时拉拉妈妈，我跟过去了，他说他想回老家，我张大了嘴巴。
妈妈很冷静，没有直接搭话。我们走在小区里，妈妈边走边讲。
妈妈一个人在外面最初吃不上饭，睡不好觉，还被人骗了，白工作不给钱。
她想着我们俩，咬着牙坚持下来。没有一分钱的时候她捡废品，一个垃圾箱一个垃圾箱的翻找，一天一个馒头感觉也不错。干过洗碗工、杂工，发过小广告；卖过床，后来卖美容仪器，赚了一些钱，慢慢稳定下来，吃亏上当都无所谓了。
经常腰酸背痛，去按摩时候认识了郝叔叔，他跟妈妈一样，从小没有妈妈，爸爸带大的，他爸爸也是盲人。他说，他不会要小孩，他不想他的孩子也是盲人。他能感受到很微弱的光，但他的世界依然黑暗。他会把你们哥俩个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
妈妈还讲，她和郝叔叔贷款买了一个期房，哪天带我们去看看。那个房子离我们上中学的地方很近，很大，有一百平方米，说给我们俩一个人一间房。她说让哥哥放心，她会寄钱给奶奶的，让奶奶过上舒坦日子。
我很开心，哥哥没有回老家，和郝叔叔玩得很好。哥哥跟我吹牛，他说他能感知到郝叔叔的心思，特准。
我只要有一个家，妈妈笑呵呵的，哥哥在身边，有饭吃有衣服穿就很好。哥哥说我没心没肺，脑路不转弯，一天天傻开心。可我真觉得这样就足够啦！
我上初一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收到了期房钥匙。我很惦记舅妈，让舅妈来城里玩的时候，跟我们一起参观了那个大房子，大房子还是一楼，因为郝叔叔会方便许多。
在毛坯房里，我们趴在阳台上，被阳光射来的光辉照耀着，感受着满满的幸福。我们的背影是我舅妈用郝叔叔给哥哥买的手机照出的第一张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