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秋,楼下就出现了糖炒板栗的身影。
一口巨大的铁锅,操着长柄铁铲的师傅,嚓嚓地炒着板栗。黑色铁砂和板栗一遍又一遍被抛向空中,然后落进锅里。饴糖与黑砂散发出的焦香,瞬间满街飘逸。
入夜,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观一城灯火,那股焦香随风飘入鼻腔。我拉开一扇玻璃,“沙沙沙”,板栗和铁砂声清晰如在耳边。我的眼前,闪现板栗裹着糖浆油光发亮的模样。板栗的外壳裂开,似肤如凝脂的少女罗裳轻解,酥胸半裸,一丝丝甜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诱惑着我的嗅觉和味觉。
我不免臆想,如果能像上海的旧时阁楼,从窗口用绳子放下一个小篮子,篮子里几枚硬币或纸币,楼底下就有人放上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糖炒板栗。
广告或电视里,通常有一碗芝麻糊或馄饨。可是,这会儿,因着我想吃板栗的欲望,那小小的竹篮里便只能是糖炒板栗了。但是,这欲望却一时半会不能实现。我住的这楼在九楼,下面三层是商铺,这样的距离,绳子无论如何不能逾越。
终究没有抵过糖炒板栗的香味,我决定下楼去买。出了电梯,下台阶,就望见街口卖糖炒板栗的大铁锅。
灯火阑珊的街头,我放慢脚步,任诱人的香味飘入鼻腔。忽然,我的眼前闪现一副画面:一个女人,站在昏黄的灯影下,着一袭黑缎印花旗袍,那花儿是大朵大朵的牡丹,盛放到极致,甚至有些妖艳,叉开到大腿。头发挽成发髻,斜束在耳边,一枚镶了红宝石的银色簪子,自发髻中穿过。簪子上垂下一段穗子,随高跟鞋的律动摇摆着。
她一步一步,在铁锅附近停住。
她微闭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炒栗的香气尽吸进她一个人的身体里。
良久,她睁开眼睛。
她慢慢接过一包用牛皮纸包裹的板栗。
龚之方先生说,赫德路口的爱丁顿公寓,周边过去有一家南北炒货店,入秋时,总能见到操着长柄铁铲的师傅在嚓嚓地炒栗子。
张爱玲每回经过,会有意放慢脚步,她喜欢闻炒栗时饴糖和黑砂散发的那股焦香。假日她与姑姑上街,也会买上一包用牛皮纸裹着的糖炒栗子回来。
早年沪上有家飞达咖啡馆,除新鲜研磨的曼特宁咖啡,张爱玲尤赏其栗子蛋糕。出国后,有一年,她初访纽约,在一家据说是丹麦人开的西点店里,品尝了一种叫“拿破仑”的蛋糕后,大失所望。不免感慨“到底不及过去的飞达、起士林”。时间隔了再久,对上海那段美好的记忆,她都无法去怀。
对一零食,讲究如张爱玲。可惜美人迟暮,竟孤独寂寞终老,在寓所离去多日,无人问津。不免令人唏嘘不已。
栗子吃法甚多,糖炒栗子外,还可以入馔,如栗子炆肉,炆鸡,或煮粥或炖汤,各异其趣而无一不美。
糖炒栗子以趁热吃为佳,凉了外皮不易剥去,风味亦大逊。炒得好的栗子外壳乌亮发光,栗肉松而甘糯。
据说因嗜栗成癖,胡寄尘被郑逸梅戏称为“糖炒栗子先生”。最有意思的是,此公还花了不少工夫,对糖炒栗子的出典,进行一番稽考,结论是,糖炒栗子始于宋代汴京,后来南渡至江浙一带。
亦品尝过外地的板栗,或许是爱屋及乌,或许是谁不夸咱家乡好,我只对郧阳本地的板栗情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