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是否和我一样,有这样的感慨:花季雨季时听过的歌曲,都自带记忆的魔力。
所有好的,坏的回忆,都和某篇音符紧紧得相连,像电影里的图像与配乐,总是肩并着肩。很多时候,当往事像冷涩的风一般不请自来时,我清晰记得的,只枯剩下背景里的一首歌。伴着歌的旋律缓缓打开,气味开始复苏,人物也才鲜活起来。
我天性懒惰,一向不喜欢记歌词 。但这三首歌的一词一句,我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年岁荏苒,但这些旧时光里的歌声还是它们自己,有伴奏一响起就让我心颤的旋律。
说爱你
直到确定/手的温度来自你心里/这一刻/也终于勇敢说爱你
——蔡依林《说爱你》
十岁,甚至更小,刚刚学会爱美的年纪。我拖着个小肚子,脸上有未脱去的婴儿肥,自信地等着星探的挖掘。那个时候,一个从宝岛台湾刮来的潮流吹遍了大街小巷,来自台湾的偶像剧和歌唱团体构成了我对外界的全部想象。实体唱片店还没有消逝,我会和同学一起互相监督,在每天的午餐费中攒下一两块,为了买上一张偶像的海报。
唱着“看我七十二变,人不爱美天诛寂灭”的蔡依林火了,火到我把她每首歌的歌词都抄在课本的背面,充当人生格言。那时的蔡依林也长着一张有肉的娃娃脸,笑容甜甜的,并不算是惊天动地的美女。我想,也许我就是下一个她。为了达到天后的目标,我决定训练自己的表演天赋,贫瘠的小学生活也不能阻挡我的梦想。我和童年的朋友小雅,找到了她家楼上的天台,作为我们秘密的巨星练习场。
这是一个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天台,和民楼的楼梯夹缝中隔着一块空地。我和小雅会在星期天的下午,阳光倾斜到不再刺眼的时候,在这块空地上编舞,认真模仿蔡依林的姿势。在千禧年初期,时尚不包括暴露和性感。台湾明星们穿着喇叭式的牛仔裤,头上套着棕色皮帽,宣扬着是西部牛仔的风情。流苏、牛仔、皮革,这些在电视机里看到的偶像衣着,早早地奠基着我的时尚触觉。“说爱你”,就是这么一首一股脑地集齐了说唱、嘻哈等元素的歌曲,还夹杂着几个不知所云的英语,听得我晃头晃脑,十分来劲。
不需要播放器,也没有电脑,我们靠着一丁点儿对流行电视的浅薄了解,一步一扭编起了舞蹈。舞曲编完了,我们还要正儿八经地排练一遍,把动作和眼神都牢记。最可笑的一点在于,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任何演出。我们排练编舞,只为了跳给自己看。我迫不及待体验的,不过是像蔡依林那样自信而妖媚地说一句,“也终于勇敢说爱你。”那首歌腻人而轻快的说唱里,满溢着我对成人世界的模仿,和一个十岁人生下,不知羞耻为何的自信。
无眠
今夜的月光超载太重/照著我一夜哄不成梦/每根头发都失眠/天空它究竟在思念谁/
是不是都和我一样
——苏打绿 《无眠》
十五岁,来到高中报道的那一天,我把蓄了好几年的长发剪到了齐耳的长度。对于一个好胜心很强的少女来说,此举代表着“削发明志”,是我认真学习的决心。我走进了陌生的人海,顶着陌生的短发在告示墙聚集的人头堆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手心里用笔写下了对应的宿舍牌号。
宿舍楼有很破烂的蓝白外墙,中央的旋转式水泥楼梯挤满了搬进来的新生,每个人手上都提着塑料桶,和至少一层印着卡通的棉被。到了四楼,我敲了敲对号的铁皮门,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单眼皮、长相秀气的女孩子,绑着朴素的马尾辫。她说了她的名字,把我的背包放在她下铺的床上。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心甘情愿睡上铺的人。我和她确认了一次,她铁板言辞地说,我就喜欢在上铺睡。
一谈话才发觉,我们竟是同班同学,好不欣喜一番。一刻钟后,当我们合上宿舍的铁门,走在通往班级的校道上时,我们的手不知不觉地已经牵在一起了。谁先牵谁的手,我记不清楚了。但那一低头发现我们手紧紧握着的瞬间,在记忆里栩栩如生。
到了班上,我们自然地坐在了一起成为同桌。在我们旁边挨着的,是一个同样扎马尾辫的女孩,大眼睛炯炯有神。一开口,就觉得这个姑娘很厉害的样子,有天生的泼辣气。正值军训时节,到了炎热的夜晚,汗流浃背的我们在地上坐成一圈休息。人生地不熟,一圈女生只好就着音乐的话题聊了起来。大眼睛姑娘和我有很多重叠的爱好,都喜欢一个叫“苏打绿”的乐团。于是,她哼哼地唱起了一首歌来。这首歌是用闽南语唱的,我只熟悉调子,但大眼睛姑娘唱得很流利。大概就是那一刹那,我决定了想跟这个人交朋友。后来,她告诉我,那首闽南歌曲叫“无眠”。 有那么几分钟,我和大眼睛姑娘、宿舍里遇到的单眼皮姑娘的三双手牵在了一起,唱着这首莫名其妙的闽南语。我记得,原本湿热的夜晚,似乎也降下温来,在这首婉转的哼唱里变得甜美而清凉。
这两个姑娘,后来成为了我形影不离的闺蜜,陪我走过了最艰难最混乱的高中几年。出国之后,我们聚少离多,但每当有机会走到一起,必是昼夜不分、彻夜长谈的蜜月期。相识七年后,大眼睛姑娘对我说,“其实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乱,做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认同。”我心里却想,嫌我乱还对我不离不弃,一定对我用情至深。
而每当我想起她们两个,脑海里的背景音乐总是这首苏打绿的“无眠”。听不懂,理不清,就像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感情一样,每次都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
——任贤齐《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十七岁,一个对异性兴趣大过了头的年纪。我高中寄住的宿舍里,掀起了一股男女生互相串门、花样表白的时尚。渴望体验恋爱,还是渴望对方本人,哪个筹码占得分量更重,我也说不清。动则不动就陷入爱河,不怕天高地厚的十七岁里,和我同住四楼的男女生宿舍间,都在想方设法引起对方注意。
和我的女生房隔着楼梯正对面的,是一个男生房,比我们高一个年级。高年级的男生总是比同年级的男生显得酷,显得成熟。在这样的等级制度下,即使是出走廊晒衣服时多余留恋的一个眼神,都能引起同房女生的尖叫。对面房间里的男生们,我一个也不认识,只知道他们爱唱歌。其中有一个男生会弹吉他,所以不定时地,一宿舍的男生就会在十一点的宵禁前合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很明显,这首歌是冲着我们房间的女生唱的。每当这个合奏响起,我都会争取开门到走廊晒衣服的机会,多看他们一眼。当天的袜子和衣裤,我都省着一件一件洗,一件件拿出门晾晒,这样能多偷看他们几次。我看上的是那个弹吉他的高年级男生,也是唱的最起劲的一个,不知道他注意到了我吗?他看到了我一直出门晒衣服的用意了吗?他唱歌的对象是我吗?每一次他们奏起这首歌曲的晚上,我总带着许许多多的问题入睡。
澎湃的心血翻腾了好几个月后,好景未能持续。对面弹着吉他,哼唱着“看过来,看过来”的男生宿舍被挖空了,没有点灯的窗户突兀地黑了下来。那个宿舍里的其中一个男生,从楼梯上跳下自杀了。他是不是那个弹吉他的男生,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再也没有从急救室里回来。那个晚上,再没有打情骂俏的声音,甚至连一个人出门晒衣服的动作也没有。我们害怕极了,三两个人挨着睡到一起。
那一天,我们一夜长大。那一天,歌声没有响起,没有吉他乐队再朝着我们喊“看过来,看过来。”一个时代的最强音,竟是休止符。
一夜里,空白的沉默爬满了我不安分的心,让它长出了第一根白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