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生死同心（上）
漠北天气，倏忽变化，蓦然风起，又是风雪兼程，众人回至大营，天色已晚，耶律苏自带着述律燕回帐，陈子云与林甫煌被绑了，带回牢中。
这牢房是在地底挖了个大坑，地洞之中，竖了几排栅栏，二人被带至地牢之中，虽是严冬，倒也暖和。那兵士将他二人带到之前的牢房，锁了门，自己往洞口去了。
陈子云见飞羽、飞扬均是无恙，心中宽慰，他四人一照眼，心中已明白大概，四人相向坐下，这才慢慢闲谈。说到林甫煌差点以一招“日月同天”误伤陈子云时，林甫煌面带惭色，道：“若非子云兄及时发出孤雁横空，辨明身份，这第二箭又出去了。”
他四人当日相聚于战场，不及细说，今日在这牢房之中，开怀畅谈，聊至酣处，不禁齐声大笑。那守卫契丹兵瞅瞅他们，满眼疑惑，只道他们是饿疯了，也不去理会。寒风呼啸，，四人闲谈平生事，好不自在。
第二日一早，风雪已停，却见述律燕愤愤从耶律苏帐中走出，耶律苏紧跟着背后追出，述律燕一甩手，耶律苏往前踏上两步，拉着她的手臂，道：“你一早过来，就向我要人，你自己说，不先向大哥禀报吗？”
述律燕道：“我不管，当日大哥答应将他交我处置，你凭什么抢过去？还说为我着想！我去打猎有什么危险，凶手不是已经关在牢中了吗？你将他杀了，事情不就结束了！”
耶律苏道：“你再等片刻，我派去通报的人就回来了。”
述律燕道：“我不等了，你不给，我自己找大哥要人。”说着，果真往帅营去了。耶律苏冲她背影喊了两声，她头也不回，越发快步走了。
述律燕赌气走了里数，终于到了营帐之外，心中稍微平静，又自踌躇起来要如何开口，不由得在帐外踱了两步。那守帐士兵正要通报，她忙上前，问道：“大王在里边吗？我想好了你再通报。”那兵士点点头，不再言语。
她在帐外踌躇，听到帐中一阵笑声，想；“我就实话实话又能怎么样？”正要进去，只听帐中一人道：“那依大师看，这几名儒生到底该如何处置？”正是耶律阿保机的声音。
另一人道：“之前三人不肯屈服，或杀或放，全看大王，今日再来儒生，乃是天赐良机。”声音温润，正是一盏雪。
耶律阿保机道：“哦，大师有何妙计？”
一盏雪道：“他们三人同属一门，无论杀或放，只会激起儒门同仇敌忾之心！如果借儒生之手，杀一名儒生，活下来的人，不回中原倒好，大王以诚相待，必为大王所用。若他执意回到中原，大王以礼相送，处处保护，儒门必因他自相斗争，届时儒门内乱，大王南下指日可待矣。”
耶律阿保机一拍桌子，道：“好个一箭双雕之计。”
一盏雪道：“惭愧，出家人原不该行此阴谋，但天下大乱，又非雷霆手段不可，大王应世而出，来日必能使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如此，贫僧无怨矣。”
耶律阿保机长吸一口气，道：“大师宏愿，本王必不相负。”
一盏雪合掌道：“善哉！”
述律燕子在帐外听了，心中不禁又急又惊，大王主意既定，自己再进去可说毫无意义。转身想走，又怕那兵士通报，当下朗声道：“舅舅，舅舅，你在吗？陪我去打猎吗？”喊着，就要进去，那兵士拦住她，述律燕大声道：“你敢拦我？”兵士道：“启禀大王，郡主在帐外求见。”
耶律阿保机道：“六弟不在，你往别处找吧！”
述律燕道：“哦，见过大王，那燕儿自己去啦。”说罢，转身向营帐跑回，正碰上耶律苏放心不下，要来找她。述律燕一把拽住他衣襟，道：“小舅舅，你快点跟我来，答应我一件事。”一面拖拽一面说将他拉至地牢附近，道：“我有办法劝他投降，你给我半个时辰，我和他单独谈谈，你跟下边守兵说，就半个时辰。”
耶律苏不明所以，但看她模样，知她心中焦急，他虽放心不下，但自小至大，从不曾拂逆过她，只好答应。
述律燕冲他一笑，蹦下地牢，叫陈子云出来，拉着他到了远处一个土梁上，道：“我有一件要紧事跟你说，你听好了。”
陈子云道：“你答应我放了他们吗？”
述律燕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他们？我告诉你一件秘密。”她见陈子云毫无反应，急道：“大王就要杀你们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
陈子云道：“人固有一死。”
述律燕将他按到土梁上坐好，道：“我跟你说正事，我亲耳听见的，大王要让你们中一人，杀了另一人，然后重用一人，让你们内斗。”
“你听我说，到时你把他杀了，我就放你们回去……喂，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陈子云自言自语道：“好毒辣的计策。”
“你记好了，大王要你降的时候，你就先降，我知道你有骨气，到时我再把你们放了，好不好？你记住了吗？”
陈子云看她神态焦虑，眼神望向自己，满是关切，不禁心中一荡，感激她的好意，道：“多谢！”
述律燕见他语气缓和，只道他答应了，满心欢喜，道：“不用的，我只是希望那个人快些死！”
陈子云看着她眼睛，只见她双眼虽是有英气，但躲闪之间，隐约有一丝女儿羞涩神态，柔声道：“多谢你，郡主！”
述律燕微微一笑，道：“不用，我那时追了你三天，你后来明明有机会杀我的，为什么停手了。”
陈子云望着东方升起的太阳，道：“逃不了，多杀一人又有什么用呢？”
述律燕看着他，道：“你心肠真好，要是我，谁敢追我，我就先把他杀了。”
陈子云道：“将来，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杀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述律燕道：“后天就是我生日，我就长大了，嘿嘿，杀人嘛，又不是被人杀，哪里有什么痛苦！”
陈子云静默不语，心想：“契丹人自小狩猎，视生命如猎物，想要改变，一时之间却也不容易。”
述律燕道：“好了，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陈子云道：“我还有一事不放心，若到时他也要投降呢？”
述律燕道：“是啊？那该怎么办，不行到时我帮你说话！”
陈子云道：“大王英明果决，未必肯听你的话，你帮我安排与他单独一谈，我有把握让他拒绝大王。”
述律燕道：“真的？我现在就安排。”果然耶律苏磨不过她一再恳求，答应将他二人关在单独牢房之中，不许任何人，尤其是她前去探视，述律燕胸有成竹，笑嘻嘻答应。
长夜寥寥，风声悄悄，呼啸了一日的北风，随着夜色一同消散。地底牢中，也显得格外的安静，林甫煌瞧出陈子云哪里不对劲，可又不好细问，只得坐在一旁。
过了良久，陈子云缓缓开口道：“林兄，还记得咱们是如何相识的吗？”
林甫煌道：“自然记得，那日比拼招式初识，后来又在魏州城中比拼掌力，这回子云兄却又来救我，我也觉得莫名。”
陈子云缓缓道：“墨先生辞别之后不久，祖父收到书信一封，信中言明，突施暗器的另有他人。祖父自知误会墨先生，想要向他道歉，不料，后来却听到墨先生的噩耗，祖父心中愧疚难当，令我务必要寻到你的下落，代为致歉。”
林甫煌道：“陈老执令刚正秉直，家师与墨先生多次向我提及，请陈老执令不用挂怀。”
陈子云嗯了一声，又道：“咱两也算不打不相识，剑术、书法与掌力均已拼过，我都不如林兄你。但有一样，便是家传的射艺，林兄你是不及我的。”
林甫煌道：“自然，那日见你在林中射箭，利箭便如自发一般，我确实做不到。”
陈子云道：“世人只道一箭射出的越多，便也越厉害，是以推崇“凤引九雏”之至极箭法。”
林甫煌道：“传闻此箭术一箭九矢，且各只都威力万钧，难道还不是最厉害的？”
陈子云摇摇头，道：“殊不知九九归一，射艺最后仍归于一箭，名曰‘一以贯之’，此箭一出，目标锁定之人，可说是避无可避，我修炼至八方横野，也不知这箭究竟如何，现在我将口诀说给你。”
林甫煌忙道：“子云兄，万万不可，此口诀既是家传，自当珍贵非常，我还不够资格。”
陈子云道：“你听我说完，林兄，我求你一件事！”
林甫煌道：“林兄有话但请直言！”
陈子云看着他，缓缓道：“你知道我的父亲吗？”
林甫煌道：“未听人提起过。”
陈子云抬起头，望着栅栏外萤营的火光，缓缓道：“二十年前黄巢兵乱，先父远山公与叔父远道公，为掩护僖宗皇帝西撤，在东渭桥……双双战亡。”
林甫煌“啊”地一声，道：“便是当年……那是……听闻墨家之人也在其中！”
陈子云道：“是啊，那次行动便是墨家召集的，五百多人死守了十八天，终于拦住叛军，却也死伤殆尽。也是自那之后，儒门所遗留的后代，对墨家更加厌恶。”
林甫煌道：“原来如此。”
陈子云道：“祖父口上总说父亲与叔父死得其所，但我明白他心中始终不能释怀。林兄，你也见过我祖父，他年事已高，我……我想回去侍奉左右。”他停了一停，单膝跪地道：“我想回去，我想活着回去……原谅我，我不忍祖父再次经历这种痛苦。”
林甫煌慌忙与他相对跪下，扶着他，道：“子云兄，快请起，当年元直曹营事母，传为美谈，子云兄既有祖父在上，自该奉养，若非子云兄相救，我早就无命！今日子云兄但有所命，兄弟自当遵从！”
陈子云道：“我知你风节凛然，绝不会归降契丹，但如此一来，惹恼大王，你我生机断绝！我猜，不出几日，大王必问林兄是否愿意归降，只愿林兄语气柔和一些，说些治民理政的方法，契丹大王听了高兴，自然会留下你我。”
林甫煌道：“你的意思是咱们真要归降契丹？”
陈子云道：“就当作是权宜之计如何？”
林甫煌握住他手，道：“好，我答应你。”
陈子云道：“多谢，可惜今日未带箫，不然我为林兄奏一曲，我猜这一样你也不如我。”
林甫煌道：“这倒未必！”
陈子云微微一笑，道：“小时候，每当我思念父亲的时候，就与舍弟坐在院中，吹奏箫曲。”说着自己轻轻哼唱起来。林甫煌静静听他哼完，又听他说道：“这一首，便是舍弟作的曲，你觉得如何？”
林甫煌道：“太过悲哀，有失中正。”
陈子云又一笑，道：“只好改日再请林兄斧正了。”他二人相谈一番，陈子云趁机便要将口诀说与他听，林甫煌坚持不听，陈子云似乎不愿睡觉，林甫煌陪他零碎聊了些家族往事，天色已渐渐大亮。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