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农历七月二十，处暑已过一周。这天，阴云贴满了目光所及的整片天空，死死地将山川河流粘合起来，将整个山村盖住。就像是高压锅，虽看不到太阳，但却着实让人感到闷热不已。

江南多丘陵，高矮胖瘦的山上住着人家，这半山上更是居住的好去处。这老周家是抗战的时候逃过来的，从浙中地区一直跑到浙西来，一峦峦的山、环环相扣的水和桥将日本鬼子吓住了，也守护了这里的人民。

“老周大哥，今儿是什么天啊，有杀鸡又买鱼的。喔，我想起来了，前几天你还说孙子要回来了，合着今天是到了日子了！”

老人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儿，只看了一眼从大门走进来的邻居，“可不是吗，我这不是准备菜的吗。”老人说完还不忘憨厚地笑笑，这笑是发自内心的，可到底是对谁笑却没有个答案。

“可这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邻居早就走近了，坐在房檐下的大石头上。今天是阴天，所以石头并不烫人。

“谁知道呢，回来还不好？”老人这时候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刀在砧板上起起落落，继续切着手里的鸡。

邻居没有回应，老人也没有再说话。这江南农村的老百姓们搭话偶尔是有头没尾的，有时候甚至连头也没有。不过也应如此，这原本就是搭话，要什么头、要什么尾呢？

这邻居是就着小道斜对面的吴大爷，比周大爷稍微小几岁，由于周大爷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所以才叫“老周大哥”。虽然周大爷的口音早已是当地的娃娃都分辨不出来的了，要不然一声“老周”是能够解决一日三餐之后的闲聊的。这山里的人，对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反而十分憧憬和向往，不然也不会对周大爷的孙子周成的难得归来如此兴奋，可奇怪的是，这外来的周大爷却永远只是“老周大哥”。

“回来了，回来了。”门外不知是谁在呼喊，可周大爷和吴大爷却同时站了起来。

“是谁回来了？”周大爷对着外面就是一嗓子，双手还不忘在自己的围裙上使劲地擦拭，他担了担自己身上的水渍和鸡毛，根本没有去管有没有人回答他，向外走去。

“哎呦，老周，是阿成回来了。”这会儿听清楚了，不仅听清楚了，还看清楚了，王大娘迎面就从山坡下连赶带跑上来，对着周大爷就是一阵眉开眼笑。王大娘是村里出了名的热情，可这热情在周大爷老伴儿去世以后好像全部都转移了，一天能往周大爷家跑三四趟，一日三餐都给周大爷加菜，这整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除了周大爷不知道王大娘的心思之外，连这村里的娃娃都知道，王大娘是想和周大爷一起过日子嘞！

“回来了？走，咱们去看看。”周大爷吧围裙一摘，就和吴大爷和王大娘向村外走去了。

在这山坳里，在这小桥流水中，今天所有的人都活着，而且都想昨天那般活着，只不过今天这个寂静而又清冷的小山村，漾起一丝涟漪。可这涟漪与水花又能够持续多久呢？谁也不知道。

“回来了，回来了，周成哥哥回来了。”三五个孩子围着一男生打转，嘴里还唱着不知道是什么调调的现编词。周围的大爷大妈都是住在村口的，王大娘也是，所以她才能急着赶到周大爷哪儿去。那男生在这些人的眼里早已是个男人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又在大城市工作，虽然这年头这些条件是一点儿都不稀奇的，可在这些没有怎么上过学的爷奶们和还未睁眼看世界的娃娃们心中，眼前的这个穿着简单T恤拎着拉杆箱的从“外面”回来的人就代表着世界。

可人群“中心”的周成并不这么想，他在这里得到的如此待遇是超出他想象的，他知道村里人的热情。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他在回程的途中将这一场景预演了很多遍，他最希望也最满意的状态居然是不要有人在村口如此隆重、也最好没有人看见他，更不希望让自己陷入尴尬，即便他现在满脸的笑容，将包里准备好的巧克力分给这些孩子和爷奶们。孩子们是拿到了就跑的，在他还没分完全的时候，他一直有注意的路口终于出现了一个他最熟悉也最想见到的面容。

“老周大哥。你家周成出息啦，越大越懂事。”一位胡子是黑灰白三色的大伯朝着走过来的周大爷说。周大爷听着这些街坊的赞美，感觉就像是表扬他一般，他只身上前，拉上周成的包。“回家。”周大爷只一句，也没有其他表示，周成被拉着，还不忘向这些爷奶们点头致意。

村口的这些街坊邻居们是聚得很快、而散得很慢的，他们从一个话题聊到另一个话题，这些早已经被琢磨透了的话题是昨天聊过的，也是前天聊过的。这不，周成回来了，给他们的话题上加了看起来稍稍有些浓墨重彩的一笔，现在，他们又要聊上一阵了。这阵阵的欢声笑语给周大爷带去许多的满足感，孙子周成即便在外头是个一般人，可在这山坳里，那可是真真切切的头一份。周大爷满脸的笑容眼看着就要把这乌云密布、灰天黑地给通了去。

“对了，阿成，你先到大娘那儿去。”王大娘就过周大爷的手，拉着周成说。

“啥，先到你家去？这我孙子回来不回家，先到你那儿去？”周大爷一转面容，不但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反而让人觉得有一些好笑。这老人啊，其实就是大点的孩子，像周大爷这般，有时候还更甚些嘞。

周成发现了，老人有时候是需要哄的。他一边让周大爷先走，一边跟着王大娘到她家里去。周大爷的小不乐意在孙子的两句话中也随风而去了，那原本的笑容又重新聚集起来。“我去去就来。”“你可快点啊，饭可快好了。”

王大娘也无非是很多句关怀和一句答应，她也觉得周成好像变了，变得更让人有话说了，虽然小时候也这样，不过这对话双方的位置好像换了过来，那原本一口一个为什么的小周成变成了自己。而周成在多年之后的今天好像对以往的事情只笑笑，反而问起王大娘的身体与平常来，这让王大娘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受宠若惊。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半句的，好一会儿才结束。

“嗬，老周，这都是肉啊，糖醋排骨、红烧肉、清蒸带鱼，还有这，这这，没素菜啊怎么。阿成，快来看看，你爷爷今天可下血本了啊。”王大娘看着这桌子上的饭菜，唤周成过来。

“是吗，爷爷，你又全荤宴啊。”周成放下包和手机，走过来看了一眼餐桌。眼睛有些泛光，都是他爱吃的啊。“可这没素菜也不行啊！”

“对吧。”王大娘附和道，“你爷爷就是这样，平常可都是清心寡欲的，一些荤腥还都是我给他看着吃下去的呢，也就你回来了。”

“啊？”周成笑着挠了挠头，王大娘是看着他长大的，对王大娘的感情可不比奶奶浅！这村里老一辈人对待小一辈人的情感可是不掺杂一丝水分的，不管你是哪家的。所以这村里没有人不是吃这东家的菜、喝着西家的汤长大的。

“我去炒两个，没素菜可不行！”王大娘也笑着朝厨房走去，还不忘撸起自己的袖子，眼看着就是那种大干一场的气势。

“你王大娘就是这样，现在我都不知道这是谁的家了。”周大爷不以为然，专心地拿出碗筷摆放好。“王婆子，先把锅里那只鸡添出来，你那炒两个菜炒好，不在这吃吧？”

“啊，你说啥？”厨房里传来王大娘的声音，虽然这吃饭的桌子隔着厨房就一堵墙，但是老式的房子收音效果异常得好，加上这灶头得生火，有时候确实难听清楚。

“没，王大娘，我爷说你没吃的话让你在这儿吃。”周成憋笑着扶了一下周大爷。

“嗬，你小子。罢了罢了，再去拿一双碗筷来。”

“好嘞。”

周成大概有一年半没有回来了吧，去年过年的时候打了个电话说不回来，工作忙，老爷子也理解，想想现在的年轻人确实辛苦，一个人在外面又闯荡又生活的，所以也就没有强制一定要他回来，只腊二十那天让村口的小刘用快递给他寄去了两罐辣椒酱。这周大爷做辣椒酱的手艺全村独一份，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外面”的手艺，任凭王大娘怎么学都没有那个味道。也辛亏周成好这一口，没有让老爷子白忙一场。寄去了两罐辣椒酱，就算周成没有回来过年，心里也有了些许的满足感。

吃饭的时候周大爷是不能没有酒的，给自己倒好之后瞧了一眼周成，“来点？”

“啊？”周成愣了愣。

“愣着干嘛啊，去拿杯子，别说这在外面两年，还没学会喝酒。”

“哎，好嘞。”周成一年多没有回来，这今天像是丢了魂，干什么都是拨一下动一下的，这长久没回家的人，突然又重回家庭的温暖，显得十分笨手笨脚的。这是大众都如此的还是在周成身上特有的呢？

欢笑声、酒杯碗筷的碰撞声、家长里短的闲聊声在这小山村里散了开来，一直扩到这云层的上面。周遭的山在雾气中稍许有了些迷幻的感觉，山溪中的小流声音也大了起来。看样子这白鹤村短时间是平静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