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家先生的奶奶)今年满九十,身体每况愈下,整个九月,基本都是在医院度过。听奶奶说,她脚痛,痛得几乎不能出门了。先生听说奶奶脚痛得走不了路,就立即托人买了一个电动轮椅,乘着国庆假期给奶奶送去,代替去世的爸爸孝敬他的母亲。
这两年,奶奶年岁见长,身体愈加不好,我们到富顺时,在小区门口再也见不到那个穿紫黑色衣服望眼欲穿的老人了。她只能在三楼张望,我们抬头看去,透过安全栅栏,依稀可以看见纱窗前模糊的身影。我们隔空喊奶奶,孩子喊祖祖。我们听不见奶奶的声音,只隐约可以看见一只晃动的手掌。
我们到家了,奶奶坐在沙发上,还是穿着那件紫黑色的外套,因为旧了,颜色变得更黑了。奶奶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了,脸色虽然算不上黄白,但是也有大病未愈的孱弱。她的头发更短了,后脑勺的白头发很扎眼,显然,平常很注重形象的奶奶没有染发。奶奶见我们到了,想站起来,她双手撑在沙发上,身子前倾,双脚努力往上站,试了几次,才站起来,然后颤颤巍巍地离开沙发。当奶奶站起来缓缓移动脚步时,我才发现奶奶的背仿佛也驼得更厉害了,此时的她,就像一支初冬的紫色芦苇,在冷风中飘摇。
轮椅使用不复杂,先生已经把奶奶教会了。我们打算把奶奶带出去,让她在具体的路况中去学习使用轮椅。奶奶却怎么也不去,她说,要在家使用熟练了才出去。是呀,老人练习使用轮椅和孩子练习走路,这是一条相逆的时光长廊,任谁也不忍开心地去接受吧。
回富顺,我们最喜欢去西湖了,以前还有奶奶陪着,现在却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了。西湖边上有五府山,上面有烈士陵园,陵园里面安葬着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刘光第。刘光第的故居居然不在富顺县城,而是在赵化古镇。这是第二天回去时才知道的。
这次回去,加上来回,只待了两天。去赵化古镇,是我们临时决定的。我就喜欢去古镇,因为古镇的墙角砖瓦、房前屋后,青苔坑凼,都曾经见证过一场场惊心动魄人间故事。岁月长河里面总是涌动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当我和青苔坑凼相遇的瞬间,仿佛感受了一场岁月的洗礼,生活中的不平,也就被它们轻轻地熨平了。
本来以为去赵化古镇就很有意思了,哪知道我们还没到赵化,就遇到一个更大的惊喜。
汽车在陌生的公路上驱驰,就像一只虫虫飞奔在崇山峻岭中。秋天的田野,稻谷的黄,青草的绿,玉米秆的灰,土壤的紫……色彩斑斓,低调又奢华。忽然,远处山坡上有标语:琵琶欢迎你。我一激灵,突然想起那个传说中的琵琶镇。“是不是我们要路过琵琶镇?”我问先生。“呀,真的呀!”先生一拍方向盘,声音瞬间高了八度,“对,我带你们去奶奶年轻时工作的地方。”
琵琶镇,这三个字简直都要烂在耳朵里了。在我和先生认识时,我就听说它了。琵琶镇是爷爷奶奶年轻时工作的地方,是先生的爸爸和他的兄弟们成长的地方,也是先生童年买凉糕爬桂花树挨打的地方……这个地方,于我而言,就像是一口井的底部,虽然我喝着从井底冒出的凉水,但我几乎没有机会去一看究竟。今天阴差阳错,我居然来到了这里,无论如何是要去逛一圈的。
我们直接导航到富顺县琵琶镇九年制学校门口。奶奶是一名教师,1992年在此退休。我们把车停在门口,大门紧锁,好在门口坐着一人,先生说要进去看看,那个守门人不允许,还爱答不理的,但我们实在不想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先生就只有实话实说,请求她让我们进去,好巧不巧,当先生说出他是邓世瑜老师孙子时,那守门人一下子来了话题,居然说她是奶奶的学生,她问邓老师还在不在,还问了先生的爸爸和他的兄弟们。当她听到爸爸已经去世了十年时,她深深地感慨了一番。当然,我们顺利进学校了。
学校不算大,进门就看见一幢教学楼,看样子,大概建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左手边的教学楼应该就更晚了,中间就是一个超级大花圃,里面草啊,树呀,什么都有。往里走,就是一个塑料操场,再往里走就是食堂和宿舍。先生进去之后,就去找奶奶曾经住过的地方。三十多年过去了,学校经过多次修建,早已经面目全非,先生也只是依稀记得大概位置而已。不过,操场的角落里有一个花坛,里头有一棵桂花树却引起了先生的极大兴趣。这棵桂花树的树冠像一个帽子,树干有碗口那么粗,枝桠四面展开,上面开满了一簇簇的花朵,香气扑鼻。只见先生走过去,在树干和树冠的交接处,来回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突然兴奋地说:“就是它,就是这棵桂花树。”“怎么,难道它就是你为之挨打的那棵桂花树?”我也好奇的问。“是呀,我和潇潇(先生堂弟)把它的枝桠折断了,奶奶把剩余枝条纠缠在一起,我们两兄弟被奶奶打了手心,还被罚了跪。”先生兴奋得不像是说挨打,仿佛在说中奖。我让他和儿子在这棵桂花树下合影留念。我们也不知奶奶是何时栽的这棵桂花树,先生说他记事以来就有了。几十年的光阴,早已物是人非,种树人已至期颐,当初的顽童也到了不惑之年,而我这个陌生人却因为冥冥中的缘分与它不期而遇,此时正沐浴在它的芬芳中,在这里,又有一个稚子听着这棵桂花树的传奇,在他稚嫩的生命里诉说着生命的故事。
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桂花树,又来到校门口,先生和门卫说起了这棵桂花树。门卫说校园早就是重新改建,里面所有的绿植都是重新买的,哪里有什么邓老师的桂花树。我听了觉得很遗憾,先生却坚定地说,那棵桂花树肯定是奶奶栽的,一是因为折断了枝桠而挨了打,上面还有奶奶挽救的痕迹;二是因为当年移植桂花树时,学校领导打了电话问奶奶的意见。听到先生这样说,我心中又稍感安慰。
逛完学校,先生说带我们去逛老街。我们出校门就看见了宽阔的沱江,右拐下了一个陡坡,。陡坡下就是一座小桥,老街被它分成了两段。左边是最老的街,大都是八十年代甚至以前的房屋。青瓦板门,泥墙木粱,偶有灰白的方砖,这些建筑几乎都是危房了,还常常看到危房的提醒牌子。那些破落的屋檐,密布裸露的线路,长满青苔的路面,偶有一些老人路过,他们步履蹒跚,身后的斜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路边的柚子拼命吊着树干,就像一个不愿远行拖着妈妈衣襟的孩子。路的尽头是几十级青黑的台阶,台阶尽头是一座养老院,原来路上的老人是从这里出来的。我们一家三口走在这里,因为太兴奋,总能收获异样的目光。我们赶紧折回小桥,往右边走,去看第二段老街。这些房屋大多都是砖混结构,地面还贴有小瓷砖,一看就是九十年代的建筑风格。不过,这里还是人烟稀少,尽管还有一些小商店、小饭馆、理发店之类的,估计在赶场的时候,可能不会冷清吧。
我们又折返到到小桥处,才发现这座小桥架在一个V字形小河沟上。不要以为小河沟小,但它却很深,大概有四五米。小河沟穿过小桥,直通沱江,当涨水的时候,里面就会有好多鱼儿。先生说,爸爸就是在这里摸鱼长大的。而现在,桥下衰草成堆,水流无声,当年那个摸鱼的少年也已经离开了人间。站在桥上远望,青山连绵,水面宽阔,渡船横斜。此情此景,让我想起苏轼的两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我们离开小桥,爬过斜坡又来到校门口开车原路返回。我们路过琵琶的新街,街上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尽管是下午,还是热闹非凡,和老街就完全是两样风景。
小小乡镇,三条街道,三个时代,走过这里,仿佛穿越了一次时光的长廊。在这条长廊里,你我都是匆匆过客,你我都曾是热气腾腾新街,你我也都会变成衰落寂寞的老街。只有把你的名字装在我的心里,才觉得我们今生都来过。至于桂花树,那就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