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很多人对史铁生的初次印象来自语文课本中的《我与地坛》这篇课文。
那时候我就常常惊叹一个人怎么可以把文章写得那么好。有些话我至今印象深刻,例如“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阴凉”,金晃晃的空气,斜切,这些词用得再恰当不过了。
还有一段“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
读的时候我常常幻想自己缩小成了一个迷你人,穿梭在巨树般的小草间,突然,一只蜜蜂停在半空中好奇地看了看我,呼地一下又飞走了。前面有一只蚂蚁对着一株植物摇头晃脑,它顿了一下,转身爬走了。而那只本来在身后的瓢虫张开翅膀,忽悠一下越过我升空了,远处的露珠坠下草叶,万道金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想,若不是日复一日呆在地坛中,是万万写不出这样细致生动的文字。
十多年后重读史铁生,更觉生命之厚重,令人热泪盈眶。
关于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花了史铁生几年的时间来想明白,而关于怎样活他想了一生,写了一辈子。
怎样活不是只有史铁生才需要思考的问题,是我们每一个活生生的人要考虑的问题,但更多的情况下,我们只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
我有的时候想如果没有苦难,史铁生会是怎样。
但这个想象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愚钝就没有机智;没有丑陋就没有漂亮;没有恶劣与卑下就没有善良与高尚;没有残疾又何谓健全。世界没有差别,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至于谁该愚钝,谁该丑陋,谁该恶劣与卑下,谁该残疾,谁该经历苦难?史铁生给出了答案:听凭偶然,没有道理可讲。
对此,他说:“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程浩在《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里也说过类似的话,“命运嘛,休论公道!”我想,他在读史铁生的时候一定感同身受,时不时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上帝总是随手撒下苦难的种子,却不管它落在谁身上。
因为他知道,总有人,在面对命运的残忍与不公之后,既充满对生的渴望,又满含对命运的包容。
一个人经受苦难,往往意味着整个家庭受累。
史铁生在长到最狂妄的年纪突然截瘫,在自己深陷绝望的时候却不知道母亲比自己更绝望。她不敢阻拦出去的儿子,只好在园子中到处找他;医生说治不了的时候,她也从不放弃希望;她整日惶惶不安,坐卧难宁。
虽然没有多少笔墨写到母亲,但我们还是可以从史铁生的描述中看到一位有着艰难命运,坚韧意志以及深沉爱意的母亲,每每读到《秋天的怀念》都会忍不住流泪。
但我想,史铁生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他好好活了,比绝大多数人活得更有意义。
因为史铁生,我对地坛总是期待又害怕。我想看园子里剥蚀了的琉璃,淡褪了朱红的门壁,坍塌的高墙,愈见苍幽的老柏以及坦荡自在的野草荒藤。我想看石门的落日,听雨燕的高歌,闻一闻暴雨后灼烈而清纯的草木泥土味。
但我知道,地坛早已面目全非。
幸好,史铁生早已料到,因此,不必期待,不必害怕。
他说,我不在地坛,地坛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