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曹正淳,是个阉人。
第一次做阉人,是在七岁。 很少有人这么小就成为阉人,除非他有个跟我一样的爹。 他是个杀猪匠,杀很多猪,却总买不起猪肉。每次杀完猪都在水缸里洗手,他说每天这样就可以喝油水。 油水不是水,我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人一生分四季,在我七岁前,我的生活大抵还算的上春天。 我记得那年惊蛰似乎来得特别早,他从东门回家,亲自帮我净了身。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心想我这辈子再做不了男人了。
2. 第二年开春,他给同村回家探亲的老太监很多好处,将我送进了宫。 我坐上了去皇宫的马车,他站在路口给那位老宦官俯首作揖,临了纵情大笑。“孩子,在里面好好做事, 爹的荣华富贵就靠你了”。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心想是不是所有的爹都这样。 马车一路颠簸,跟我之后未知的命运一样渐行渐远。
“打今儿起,我就做你的师父。 你就叫做小淳子,曹正淳这个名字,不要用了。进了这里,以后就只有眼前路,再没有身后身。”
“孩子,别怨你爹,这个世道,人都这样。 穷怕了,以为那座皇宫都是黄金做的,只要进了那里,这辈子就不用再受苦,可其实…“
“我也只是个打了一辈子杂的奴才。 这次带你进宫,还得回去跟内务府说情,怕是得用去我这一辈子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那点人情,才能留下你这个苦命孩子。”
老人摸了摸我的头,“可又怎么能不带你呢,你爹已经帮你净身,我不带你,留你在那村里受人嘲笑一辈子吗?。”
我跪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
“师父!”
3. 不是什么人都能叫做太监的。在明朝,刚进宫时只能当典簿、长随、奉御,如果表现良好,方能被升迁为监丞,监丞再往上升是少监,少监的顶头上司才是闻名遐迩的太监。
托着师父的照应,我在宫里安顿下来。师父没有妄自菲薄,他确实只是个没有丝毫势力背景的低等宦官。我在这宫里做着各种活计,最多的就是给人跪,跪贵妃跪嫔妃跪答应跪所有人。 兴许是跪的次数多了,我对这种姿势产生了好奇,也不知是谁发明了这种姿势,为什么要我做这种姿势,为什么我不做这种姿势那些贵人就不高兴,为什么不是他们向我做这种姿势? 每次想到这儿我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一大跳。 随即立马专心跪着,心想我是个奴才,奴才该做的事,就是磕头。
4. 那天师父死了。也许是前一天,我不知道。我在掖庭宫做着杂活,像往常一样,瞅着空去看师父,却被告知师父死了。听说是因为那天贵人不高兴,师父就一直跪着,不知怎么晕了过去,晕了就再没法再跪着,不跪着贵人就更不高兴。所以师父死了,就因为主子一时不高兴。
“你师父? 奥,那个老太监,我想起来了,恩他死了。”
“…!你不知道么?都死好几天了!那天刘贵人心情不好,他在旁边跪着,不知怎么就倒在刘贵人脚下,刘贵人更生气了,打了板子,兴许是太老了,老太监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
“别难过了小淳子,这宫里每天都死人,指不定哪天就轮到我们。这就是奴才的命,谁让我们是奴才呢。小淳子,你懂了么?”
找到埋师父的乱葬岗,是在傍晚。那里很多人,很多死人,横七竖八堆得老高。我坐在地上,望着旁边这些一辈子兢兢业业却因莫须有的过错,死都没有葬身之地的人,觉着一阵悲凉。 或许我和他们都有同样的命运,或许明天我也会躺在这儿,这就是奴才的命么,可连死了连个像样的埋骨地都没有么? 这堆的老高的尸体,算是所谓主子们的,京观?
从死人堆了找到师父的尸首,我重新挖了个坑给埋了。跪在那块土堆前,良久没有说话。
“师父,我,不做奴才了。”
5. 之后不久,我算计了几个跟我竞争的同僚,成功进入了东厂。很多年后,我有了个绰号叫曹阉狗。 阉就是太监,而狗,我想因为狠毒。其实任何都可以狠毒,只要你让他尝试什么叫无助。
东厂督主叫黄俨,不是小黄子,也不是小俨子,他可以叫本名,他不再是奴才,他成了主子。我也想,所以我去了。
东厂不教礼仪,只教杀人。我们杀很多的人,也有很多人被杀,在这群人只剩下我一个之后,他给了我一本书。“天罡童子功。”
我记着和我厮杀的最后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听说他是一个乱党,是那里杀人最快的人。
他开口“你也喜欢下雨?”
我抬抬眼“我不像你,我很忙”
“但是,我听说你杀人很快。”
我放下酒,看着碗里的涟漪“我是不是不该来”
他笑了“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来,可是,来都来了”
我点点头,“是啊,来都来了。”
他不说话,握住剑柄,杀气很重。
他虽然很快,可我更狠,他临终一剑刺在我的下阴,我的刀却划过他的喉咙。
“你失算了,我是个阉人。”
“原来是东厂的人。”
他突然笑了,眼神没了不甘,似乎看到了注定在我身上上演的悲剧。
6. 从那以后,我被黄俨当做关门弟子,倾囊以授。不出十年,我已经是黄俨之下第一高手。我终于不必再被人叫做小淳子,我有了自己的名字,那个我已经忘了许久的名字,曹正淳。
黄俨死后,我接手了东厂。我以为我终于不再是奴才了,我可以做主人了。直到某天我被下令屠掉一个朝廷重臣全族。 他叫张巨鹿,是个忠臣,整个朝廷都清楚。可鸟尽了,弓就得藏,这一点皇帝更清楚。
其实屠族这种事我常做,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次我放走了在张府作马夫的老仆,他缺门牙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师父。
我为此差点掉了脑袋。
从皇帝召见的宫殿出来,我看看了高高在上的宫门。 心想我原来还是狗,而狗的生死从来都只看主人的心情。
7. 我终于知道怎样才能真正作主,兵权。 在这之前,我需要灭掉护龙山庄。需要杀掉朱无视。 其实我很嫉妒铁胆神侯,因为他是皇室,他可以不用向任何人下跪,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武功秘籍,金钱权势。同样为皇帝做事,他可以大义凛然名正言顺,而我无论做什么都是残害忠良奸臣当道。 到最后,我背负所有骂名,皇帝想杀我,朱无视想杀我,天下人都想杀我。
这叫我,如何甘心?
天下熙攘,不总只为利往,有时也为了活着,为了有尊严的活着。
可当我把朱无视成功送入牢狱,我带着酒去看他,看着他自杀身亡,心中竟有些悲哀。
我的敌人是他么?恐怕不是。
我想起来因为一点过失就把我一顿毒打的少监,想起了宫女听说师父死去时候的淡漠,想起来为师父送终的那个傍晚,想起来之后为皇帝杀过的每一个人,想起来皇帝欲除之我后快决绝的眼神。
也许真正的敌人,是这宫中死寂般的沉默,是冰冷的体制下荡然无存的人情味。是等级森严下人泯灭掉的良心和尊严。
我为铁胆神侯的死感到遗憾,我由衷的敬佩他。
云罗郡主叫我曹阉狗,而只有朱无视,从来都会叫我曹正淳。
拿到兵符的那一天,我第一次抬起头正视这个皇宫,从乾清宫到御花园,从紫金宫到奉天门,那时候,皇上也终于不敢叫我一声狗奴才。
但是我真的不想做皇帝,我只是不想再做毫无尊严的奴才,我愿意拿一切去换师父复生,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再去做活计的时候,再也不用跪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