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得厉害,我去了一趟老房子。
枯草在屋檐下颤动,微风拂过,狭小的窗棂结满蛛丝,苔藓丛生,门环惹绿,钥匙艰难地插入锁孔,发出低沉的响声,这响声直击心灵,也敲开了回忆之门。
一进门,就看见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在眼前浮现。在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到斑驳脱落的墙,墙角斜靠着几根腐烂的木板,上面布满蛀洞,走进房间,墙上的报纸早已变黄,空荡荡的炕上铺着黑黑的竹席,一只小老鼠从上面飞奔而过,本应是我无意中闯入打扰了它...
心中不由得悲凉,记忆里的老房子完全不是这样的样子。
刚刚搬到老房子时,我只有5岁。回忆起初春的一个早晨,霞光满天,我站在这座陌生的宅子前,眼中满是憧憬。那时,它已经很老了,而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能在这儿住上十年。
那时候院子里空无一人,地势很低,除了几棵新长出来的绿树外,什么也没有。
爸爸先叫人拉了许多土块,把院子填得平整些,又在那棵核桃树旁边,建了一个厨房,在后院盖了个猪圈,从市场上买了几只小猪崽,再笼起了新的锅灶,吃了第一碗饭,预示着乔迁的顺利完成,从此,我们就开始了在老房子里的新生活。
春暖花开的老屋,是明亮温暖的。
在乍暖还寒的时候,母亲怕我冻僵,总是不让我脱棉衣。可是厚厚的衣服挡不住我的脚步,我像不知疲倦的马,在院子里到处跑,一会儿脸就热得通红,她赶紧帮我擦掉前额的汗,生怕我感冒。
等到大地彻底暖和,万物复苏,褪去棉衣,顿时整个人轻如燕。院落中的树木开始发芽,仿佛一夜之间,油桐、臭椿、刺槐,当然还有那棵披着绿色斗篷的核桃树,老房子也在一团团青翠的绿色衬托下焕发着生机。
不知是第二年还是第三年春天,我住进了老屋,开始换牙,先有乳牙在下面晃动,我好几次把嘴伸到嘴里,想拔下来,总是怕疼疼。过了一会儿,有一次,吃了妈妈做的糯米糕,牙齿竟然意外粘住了,欣喜若狂的去找妈妈,她要我把牙齿扔到地上,说那样牙齿就可以长出来了。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我急得大哭,说自己再也长不出牙了,妈妈笑了,让我继续尝试,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我才把牙齿"拔"到房间里。
从车厢架上跳下来时,掉了两颗门牙,我拿去给妈妈看,问她要不要也扔到房间里,她说不行,把门牙扔到高处,让它往上长,把上边的牙埋在地下,让它往下长。所以我找来小铲子,把两颗门牙埋在了桃树下,漏风的嘴上还念念有词:“佛祖保佑,我可以再长一颗新牙了。”后来果真有了新牙。
成长时我知道那不过是母亲骗我的花招,可我仍然愿意相信,是母亲对孩子虔诚的爱感动了佛祖,才让我长出整齐的牙齿。
夏天的老房子,阴凉而舒爽。
夏天,几棵大树撑起一把绿荫大伞,把老房子前盖后,任凭三伏天最毒辣的日头,也只能将零散的斑驳的光影撒在地上。那时候空调还没有普及,生活在这样一个阴凉舒爽的环境里,我是整个村庄里最快乐的孩子。
每一天早晨,妈妈都会做好饭菜,把饭桌放在院子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家人吃一顿,也能吃得有味道。
自然,这些树给我的童年带来的不仅仅是好处,还有很多麻烦。例如,刺槐的长而尖的刺曾经刺破了我的手,油桐上不时会落下令人恐惧的肉虫,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霜天蛾的幼虫,还有椿树上的“花姐”,它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斑衣蜡蝉,当然最可怕的就是要数刺蛾了,我已经被它蛰过好几次了,那种疼痛至今都难以忘记。
尽管吃了不少惊,但我也从这些虫子身上学到了一点道理。
第一,这些虫子成年累月,都要经历一个痛苦而又凄凉的过程:羽化。就像凤凰涅盘一般,以后的天地将更加广阔。而且幼虫期是他们最易受伤害的时期,所以他们必须想方设法保护自己。
霜虫通过伪装,斑衣蜡蝉通过跳跃,刺蛾通过毒刺,这些都是他们自我防御的手段,为了能够活到羽化的那一天。
对我来说,在我幼年时期,保护我的是父母和老屋,他们为我遮风挡雨,保护我免受伤害,他们是我生命中的铠甲。
秋日的旧屋,热闹而快乐。
秋高气爽,家中几亩薄田,在父母的辛勤耕耘下,每一季都能不负众望,获得好收成。
那时候我长大了,开始跟父母一起下地干活。爸爸在前边砍玉米杆,妈妈在后边蹲着掰苞谷,姐姐和我拿着袋子一个个往里面装。
花苞从地里运回,一股股脑倾泻到院子里,瞬间在院子里堆起了“花苞山”。晚饭后,爸爸从房间拿出那台黑白电视机,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剥苞谷。妈妈和妹妹几个负责去剥,爸爸负责拴结,再把玉米拴到木架上,排成一排,黄灿灿的苞谷,像黄金挂在半空中,给全家人带来欢乐。
当时我没有活路,经常手拿苞谷,眼睛呆呆地看着电视,一夜也没能剥完一袋,反观爸爸妈妈,他们忙于手头的活,几乎没有抬过头来。来一趟吧,真的很丢人。
秋天,我在田里玩耍时不慎磕伤了膝盖,血流不止,妈妈把蓟草捣碎,敷在伤口上,我的膝盖不流血,她的手却被蓟草划破了。过了些日子,我才知道,蓟花的花语是“报复”,你要用它自我医治,必先伤它。妈妈用她的伤痛换取我的康复。
在《请回答1988》中有一句话:“上帝并非万能,因此母亲是创造出来的。”那几年母亲为我而伤,总会在某一夜蓦然入脑,然后溅湿眼眶。
古屋的冬天,是暮色苍茫。
这一季,雨雪总会不期而至,一场大雪过后,老房子的屋檐似乎都降低了许多,院子里落下了一层厚厚的雪,洁白得让人无法忍受触摸。
可是这雪最终还是要扫的,不然等化了,院子里一定是泥泞不堪。周末的早晨,我早早起来,和妈妈一起开始扫院子里的雪,扫完的雪堆用汽车拉进田里,为麦田盖上一层棉被。
忙乱了一个早晨,雪终于被清除了。妈妈开始做午饭,这时,最合适的就是来碗热气腾腾的搅拌饭或麻食,配上油泼辣子,一口下去,真得肺里都热,全身都热。
冬季除了扫雪外,当然还有扫不完的树叶。院中树木多,夜里北风阵阵,落叶阵阵,每天早晨天亮前,妈妈都会起来扫院子,生火做饭,然后叫我起床。天气很冷,我躺在被窝里不愿起来,妈妈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两个核桃,一看这个小惊喜,我赶紧爬下了炕。
成长过程中听到的一句话叫“小确幸”,意为“小而定”,对那时的我来说,妈妈每天早上给我核桃,就是我生命中的小确幸。
时光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窃笑着和我们擦肩而过。转眼间,十年过去了,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对老房子的回忆被时间过滤,留下的只是温暖的瞬间,那美好的时刻。
空荡荡的陋室,当年人烟稀少;衰草枯杨,曾经是我的欢乐场。看到现在老房子破旧不堪的样子,我唏嘘不已。光阴把回忆变成回忆,把过去变成过去。有钱就买,没钱就卖,这棵大树成了谁家的房梁,两个姐姐也已远嫁他乡,母亲去了我找不到的地方,剩下我和父亲,住在新盖的房子里,终日仿徨。我最后望着那间老房子,然后悄悄地退出去,锁上了那些美好的回忆,锁上了我心中莫名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