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走了,时年62岁。
女儿带着中风手脚不灵便的老妈回来了。
老黄走时没见到她们娘俩最后一眼。
吴晓坐在家中那间熟悉的卧室里,窗外法国梧桐在风雨中摇曳,每一片叶子都像回忆中的一帧画面。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房间因为长时间没住人,有一种霉味弥漫在角角落落。吴晓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把窗户全打开,霉味渐渐淡下去,回忆却越来越浓。
吴晓左手手指弯曲无法伸直,右手也只能像蜗牛般活动。消瘦的面颊肤色暗黄,双眼深陷略显浑浊,此刻有些酸涩,感觉眼底有一眶泪,终是忍住没落下来。手机屏幕一直亮着,定格在那个单位群里,看着一条一条信息滚动,最后慢慢停下来,屏幕渐渐变暗。
如果自己没跟老黄离婚,老黄是不是就不会得绝症,在短短的时间内快速走完他的一生,如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吴晓用手蹭了蹭床,起来挪动一下脚,自言自语。然后摇摇头,不行的,婚是注定要离的。
老黄那时不叫老黄,叫黄真。写得一手好文章,除了上班时间,今天一帮朋友去这里吃吃饭喝喝酒,明天又一帮朋友去那里游游转转打打牌,每天不着家,吴晓难得看到他的人。记得有一次,吴晓不晓得几点了,反正自己睡着了,黄真回来没带钥匙,吴晓反锁了门,而黄真喝了点酒,借着酒劲不停地拍门,楼上楼下都吵醒了,起来帮着喊吴晓,吴晓才开了门。
“这日子过不了了,离婚!”
“离就离!谁怕谁?”
这样的话说了多少次,吴晓已经不记得了。
“妈,爸和您单位来了很多同事,您确定不来看爸最后一眼?”女儿黄媛来电话问。
“不了。”吴晓叹口气,十多年没见了,见了又如何,不如不见吧。
“那您记得吃饭,一会我让舅舅送过来。”吴晓听到电话里有哭声,还有多年没见的老同事的声音。
提起吃饭,吴晓记起来,跟黄真没离婚时,两人一起同桌吃饭的日子,真正能想起来的好像没几次。最开始时吴晓还跟黄真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一个爱交际江湖义气,一个勤俭持家脾气火爆。久而久之,吴晓不吵了,也不问黄真去了哪里,到了做饭时间不见黄真回来,也就不做他那一份。这种搭伙过日子的婚姻持续到什么时候来着?吴晓慢慢来到客厅那套布艺沙发旁边,撩开遮掩沙布的布巾一角坐下,沙发前的茶几上落满灰尘,黄媛一到家就去处理黄真的后事,也没来得打扫卫生。
“姐,饭菜还是热的,吃点吧,回来到现在也没见你吃一口饭。黄媛特意交待让她舅妈给你炖的汤。”吴晓的弟弟拿着姐姐被黄媛接走时留下的钥匙开门进来,见姐姐神色黯然孤零零坐在沙发上。说完走进卫生间,拿一块抹布浸湿再拧开,回到客厅帮姐姐擦干净茶几,又顺手打开电视,吴晓一下感觉屋子里有了一些烟火气在流动。
“对了,我去北京那年是不是特别冷?”吴晓冷不丁问弟弟。弟弟知道,吴晓又想起了自己当年去北京,在黄真外甥那刚待两天就突然中风,治疗一段时间回家后不到半年时间,就跟黄真离婚了。
“姐,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姐夫爱玩不顾家,你脾气不好又争强好胜。姐夫这些年一个人在外租房,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病了后黄媛又要照顾你又要工作还要挂念她爸,全靠姐夫那些外甥侄儿时不时过来照顾一下,也遭了罪。现在人走了,也算解脱了。”
吴晓感觉自己的手没由来的抖了抖,转头看窗外,又下雨了,那棵梧桐树叶缀满了细细密密的雨滴,渐渐模糊成一片。
黄媛刚接到舅舅的电话,知道妈就喝了几口汤。
此刻,黄媛和几个表兄堂兄守在父亲遗体旁。父亲走得很突然,听表兄说前两天老家有喜事,父亲回去喝了酒打了牌很开心,精神状态很好,回来突然就不行了。表兄他们把父亲送进医院时已经晚了,父亲最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农村老家。
父亲的遗像笑容很温和很平静。黄媛伸出手摸了摸父亲的脸,冰凉冰凉,蜡黄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黄媛记忆中的父亲除了在家待的时间少,只要在家,都会很用心的陪黄媛。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小时候会手把手教黄媛,还会给黄媛讲好多好多好听的童话。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黄媛害怕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因为白天黄媛很少见到父亲,父亲回来时她总会被打砸声吵醒,接着便是父母的吵架和邻居的劝架声。可是除了母亲,外人都与父亲相处不错,父亲的人缘极好,好到哪里都会有父亲的身影,好到父亲的世界里分不出太多的时间给母亲和自己。
后来黄媛考上大学参加工作了,终于离开家离开父母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记忆中,父亲笑起来很好看,很温和。家前面不远处有个篮球场,父亲经常带自己去那里,看父亲打篮球是黄媛很开心的事。会有伯伯叔叔买各种饮料给黄媛,摸着黄媛的头笑着说丫头别乱跑啊,就在边上喝饮料。那时候,父亲和他的一群同事生龙活虎,在夕阳的余辉下,父亲投篮时骄傲的模样犹在眼前。
“除了玩,除了喝酒打牌,你爸什么时候记得还有这个家?”母亲这句话已经塞满了黄媛的耳朵。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母亲上班,买菜做饭,带黄媛逛街。除了跟父亲吵架的时候,母亲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黄媛身上。
那一年冬天,很冷。母亲突然中风了,在表兄那里治疗了一段时间,稍有好转就回家了。看着昔日坚强能干的母亲,瘫在床上,黄媛的心在滴血。父亲从来没做过家务,母亲又好强,一辈子争争吵吵,这一次,父母能携手走过去吗?黄媛的担忧在半年后印证了,母亲稍稍能活动,就坚决跟父亲提出了离婚,黄媛尊重父母的决定。
黄媛把母亲接到身边,父亲一个人在那个小县城另外租房。一个人生活的父亲,没了母亲的唠叨,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却也没了规律,除了工作,吃喝玩乐成了常态。黄媛经常打电话嘱咐父亲,注意身体,父亲嘴上答应着,多年的习惯和固有的生活模式,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两年前父亲退休了,在人生的舞台上,父亲退到了幕后,曾经年轻帅气的脸上写满沧桑。那天,黄媛给父亲打电话,听到父亲间或有些咳嗽,便问父亲是不是不舒服。父亲说没事,只是小感冒而已,有些咳嗽低烧,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也没查出什么,打打针吃吃药就没事了。后来次数多了,黄媛不放心,请假回去,带父亲去省城大医院做检查,却是淋巴癌同时肝部等器官都出了问题,黄媛陪着父亲在医院治疗化疗,病情基本得到控制。
如果父亲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如果父亲能少打麻将,如果父亲能不喝酒,生命或许能再延续几年。生命没有如果,当你走上了那条选定的轨道,惯性会使你保持原来的状态,难以改变。
父亲终究还是走了,走完了他不长不短的一生。他不是谁的前传,也不是谁的后续,更不是谁的外篇,他只是他自己,以他的形态演译着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让黄媛照顾好她妈……”表哥说父亲走时留下了话。天空中雨还在下,来来去去的车和人,掺杂着雨声和哽咽声。一片树叶晃悠晃悠飘落下来,轻轻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