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男人,是我们的亲生父亲。此刻他没喝醉酒,没赌输钱,神志清醒地在家里大呼小叫,意图让客厅里每个人都臣服于他,赞同他。为此,他不会吝啬脑袋里所有恶毒的言语,每一句话必然击中对方要害。
在周围邻里眼里,这个父亲是多么勤劳肯干的一个人。甚至一天打两份工,少沾烟酒,不嫖不赌。我们家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吃喝够用,甚至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买了房子,家里儿女从小上当地最好学校,女儿毕业后进入不错的国企工作。
一个发小和我说:我小时候曾经很羡慕你有这样的爸爸。
但眼前这一幕,不过是这么多年在家里发生的很寻常的一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父亲失望了呢?
小学四年级,语文考了94分。看到成绩那一刻,我知道打是逃不过了。回家老老实实、低声下气地汇报成绩,希望不要被打得太惨。头还没抬起来,八厘米厚的汉语词典就砸到肚子上,瘦小的身躯瞬间被砸倒在地上。我捂着肚子、张着嘴巴,想叫却叫不出声。父亲捡起修车用的细铁丝,使劲抽在我身上。我躺在地上,脑袋里剩下一个念头:这个人是我爸爸吗?
我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我的右眼球看东西有几个黑点,那是跟父亲在一次争执中被抓伤的;也没有提起过,他曾经拿菜刀用力砸我身上;更没有提起过,他曾死死地掐着妈妈的脖子,让我和姐姐跪下磕头。
所有肉体伤害不过是建立统治的基础手段,作为一个有几十年社会阅历的人,心理攻击更为狠辣。他习惯于在亲朋好友面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你,大声呵斥你。甚至于曾经赤裸裸地对儿女炫耀:你们不是爱面子嘛,等下我到学校在你同学老师面前骂死你,我看你在学校还抬不抬得起头。
姐姐刚毕业不久,父亲就要求姐姐每个月都要寄钱回家。他大声呵斥:养你这么大,你挣钱了不寄回来,你就是个废人、烂人。
上大学的时候,每次临近期末,我非常羡慕那些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的家伙,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给家里打电话、告知回家日期。而我永远是宿舍里那个离校最晚的,要呆到了实在不能再留校。家,对我而言永远不是避风的港湾,我深深地恐惧着面对父亲。回到家乡,一定会再去朋友家住两天才回家。
这样的父亲,我不应该恨吗?恨,恨死了!十几年里无数次幻想过如果他出门被车撞死,我是不是该烧鞭炮庆祝一下;
没关系,以后毕业了,经济独立了,永远不回家。
后来真的毕业了。
要过年回家了,依旧是默不作声从家门径直走向房门。余光里我看见阳台上,有个剃了平头的老人背对着客厅,蹲在地上洗衣服。绿色的棉裤起球、泛白、侧边爆出一点棉絮,上半身的保暖内衣不够长,露出了一大截屁股,实在不雅观。我走近,隔着玻璃,征住了,这个佝偻的背影有点熟悉。我静静地看着,老头子在卖力地搓着衣服,察觉不到身后的动静。看到他快要洗完了,我悄悄离开家门。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寒冬腊月,有个老头住在这个城市的市中心,学区房,身上穿着十年前的棉裤,在阳台上,用冷水搓衣服。这条棉裤初中时我就穿过。他每搓一下,我心情便紧张一分。
这套房,应该是花了他毕生的积蓄吧。所以他甚至连一个洗衣机都负担不起了。虽然他没说,但我知道,房子是给我结婚用的。
走在前往商场的路上,我又想起了很多事。
我开始想起小时候自己在家门口玩耍,为了吸引正在修车的老爹的注意力,故意躺在地板上假装睡着了,然后老爹嘴里叼着烟,轻轻地把我抱回家里;想起小学被邻居家的小混混打成猪头,老爹很霸气地把人家找来,恐吓对方“别让我再看到我儿子受伤,不管是谁干的,我只找你麻烦”,从此没再受过欺负;想起老爹晚上开三轮车载客,凌晨3点,被乘客打劫,打得半死,一瘸一拐在家门口敲门,喊妈妈的名字;想起他那双白天去餐具清洗配送中心洗桌布,晚上在餐厅后厨打工的手,被漂白剂腐蚀得又红又肿。
恨?还是 不恨?
这个老头带给我们太多的伤害和影响。姐姐慢慢变得性格暴躁,每次回家不出三天,一定会和父亲吵架。我也逐渐察觉,自己和女友吵架说话的恶毒,像极了这个老头。
但这个老头,也一直在为他的孩子努力付出呢。
这个老头认真努力撑起一个家庭。但同时他执意认为,既然撑起了一个家庭,那整个家庭都应在他的统治之下。他只有初中文化,却认真学习英语指导孩子,但同时又嘲讽孩子垃圾的成绩。
每个人性格必然有好的一面,有差的一面。我的父亲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改变,他暴躁、易怒、自私自利、从不承认错误,我恨他。他呕心沥血,我感激他。
难道就这么一直恨下去吗?这样对一个头发半百的老头,又跟他有什么区别。
过去的已经过去,再纠结也无济于事。我们努力地向前看,希望可以忘掉过去,敞开胸怀,让下一代不再经历这一代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