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累了,一群人,男男女女,去洗桑拿。其中有一个人,个子高高大大,身材粗粗壮壮,走起路来,脚却抬得很低,显得十分笨拙,好像整个地球的引力都被他拽住了。
洗完澡,这群人陆陆续续来到大厅里躺下,等着足疗师来按摩。厅里的铺位,都一律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薄被子。一个女孩子正躺在最靠边的铺位上,闭起一排黑睫毛养神。大个子走过她身旁,忽然停下,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
“你现在的样子,很美丽。”
话讲得很费力,慢吞吞的,讲一个字瞪半天眼睛,一共九个字的话,说了三分钟。
女孩听完,睁开眼,冲他笑了一下,接着闭目养神。听着他笨重的脚步声走到里边去了。但他的话在她心里盘旋,象在秦岭的盘山道上跑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唉!
大家管这个大个子叫“阿呆”。阿呆是公司大股东宾格的儿子,美国国籍,身份尊贵,要不是这样,早就被撵出公司了。大家不明白,为什么看起来跟个伟人似的宾格要把这样一个儿子放到这个上市的高科技公司来丢人现眼。
就说开会吧,每到会议结束的时候,就是大家要屏住呼吸、耐住性子的时刻。
主持人礼貌性地收尾:
“谁还有什么意见或建议?”
阿呆总是会慢腾腾地站起来。
My God!
很多人同时按住脑门,低下头,特别是技术部的那群人,不仅低下头,屁股还会同时左扭右扭半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逃跑的那股冲动给拧在座位上。
啊哈!
另外一部分人是这种反应。他们立即抬头看墙上的鈡,数阿呆这次说一句话要多长时间。
还有的人立即双手抱肩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这傻子今天又要说什么惊人的话?
阿呆说的话总是跟工作都没有直接关系,比如,大家应该穿得漂亮点,不要都是深蓝色的工作服;比如,大家不该只工作,也应该喝杯咖啡说说话,不应该彼此那么冷漠;还有,工作时也可以不总板着脸……能不能多抽出一些时间去玩一玩,可以玩棒球。
这些话,并非只说一次就完事,他还会在下次开会时重复,今天重复这句,明天重复那句。因为他口拙,他说了个开头,你无法断定他是否要说新的内容,等到听了一半,你明白了,可还得耐着性子听他结结巴巴地说完下半句。
主持人有时会不动声色、礼貌地说完下半句,阿呆就使劲点头,并且鞠一躬,坐下来。
傻子!
技术部的人在心底骂道。还有,谁接收了阿呆,谁就是更大的傻子。公司需要这样的人吗?又不是慈善机构,没搞错,这是商场,是拼个你死我活的战场!
但小文替他辩护,“阿呆”其实并不傻。他的英语讲得挺溜,还能翻译作品,虽然慢了点。他还会弹钢琴。更可贵的是,他还有理想,他的理想就是开一家咖啡馆,把他喜欢的油画都挂到墙上。如果换个正常人,这理想早就实现了,因为他有个有钱的爸呀!可他爸怎么没想到这小子会得脑瘫,都活到三十岁了,说话办事还跟七八岁的小男孩似的。
宾格现在最着急的就是给阿呆找个伴侣。可是谁又能嫁给这样一个人做丈夫呢?
宾格其实挺看好小文。小文也知道,嫁给阿呆,她就什么都有了,不用起早贪黑,在人事部跟各部门的人磨牙了。她并不讨厌阿呆,她很同情他,她从小就对弱者有份同情心,但是……
据说,阿呆的娘一点都不呆,容貌清丽,是个音乐家,钢琴弹得行云流水;阿呆的爸,当然一点不呆,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头脑运转飞速,讲话铿锵有力。阿呆还有个姐姐,也百伶百俐的。唯独阿呆,睁着一副傻呆呆的大眼睛,一讲话就要把黑眼球翻到天上去。那也不能帮你使劲,把话说利落呀!
一个爱八卦的同事说,阿呆娘对阿呆百依百顺,阿呆爹呢,又对阿呆娘百依百顺,是阿呆娘让他带着阿呆出来历练的。
另一个则说:“怎么可能?如果他家的老大是阿呆,他早开店了!”
人所共知阿呆的理想是开店。有阵子大家还畅想了一把,如果阿呆开店,大伙儿去喝咖啡,那什么劲儿?
阿呆娘真听阿呆的,她就可能坐在大堂上弹钢琴,而宾格呢,可能就得给阿呆当店小二,给大家端咖啡,小文呢,坐在收银台收钱。当然,小文是不会收我们大家的钱的。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嘛!
“宾格把儿子下放到咱这人间,肯定是为了给儿子找媳妇。咱们公司女孩多呀!我看宾格是选中咱们小文了。小文,你想好了没有?快做决定噢!”这是个好话题,也象阿呆的发言一样,时不时引起大家的兴趣。但这兴趣来的正面得多,里面没有恶意,没有憎恶,只是调侃而已。
阿呆的爸,也就是大股东宾格每月来一次公司,他一来,就会做一件事,随机从各个部门抽些同事单独谈话,问的都是关于他那宝贝儿子阿呆的问题,他有没有给大家制造麻烦之类的。最后一个,总是小文。他和小文谈话的时间也最长。
大家都很好奇他们谈什么,但小文从不透露。
其实,这有什么可透露的呢?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放下了平时霸气十足的架子,和蔼可亲地跟她聊天,就像一位邻居家的伯伯,谈的都是关于公司,关于她的工作,他儿子的工作,谈他对儿子未来的担心,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些事。每次只是换不同角度谈而已。小文真佩服他那头脑,能找到那么多的角度。阿呆就不行,同样一个意思,他只会一种表达。宾格也从来没有直接了当地说:
“小文,要不你考虑考虑我儿子?”
宾格从来没这么说过,他会问小文,公司里的女孩子谁最善良,谁还没有男朋友,谁比较踏实。有时候宾格会自己提出来一个女孩的名字,问这个女孩子有没有可能跟阿呆相处好?这是最难回答的时候。
宾格也知道,问完了又自言自语,难哪!难!
小文知道,宾格是在试探她的口风,每次谈话完毕,小文的心里都好一阵子难受。眼前的宾格,不是公司的大股东,只是一个两鬓斑白的父亲。这父亲有一个傻孩子。他年纪大了,而这傻孩子的人生才过了不到他的一半,他着急,焦虑,他担心自己一撒手就没人管阿呆了。他觉得她小文好,可信赖,但是……
爱情终究不是同情。自己是不可能嫁给阿呆的。谁会嫁给阿呆这样一个傻孩子呢?但阿呆又的确需要一个能无微不至关怀他而不是关怀他的钱的伴侣。这可真是一件愁人的事。
唉!
这就是小文躺在桑拿大厅里叹息的缘由。阿呆赞美她的话让她觉得很开心,但是并未有加速的心跳。这傻孩子虽然三十岁了,其实还是个孩子,他是不可能懂爱情的。他连鞋带都不会系,他父亲说,阿呆的每双鞋都是不解鞋带直接套到脚上,以前,他妈妈给他洗,到了这边的公司,穿脏了,他就扔掉。没人给他洗,他也想不起来自己洗或者拿到外面洗。他还不要保姆,他要一个人住。宾格只好给他买了几十双鞋。
这是上个月宾格跟她谈话时说的。她感到阿呆真奢侈,也真可怜,可怜得要命。人人都穿着洗过的鞋子,唯有他阿呆。她的心里冲动了一下,很想说:我愿意帮助阿呆洗鞋子,这样比较节省。但是……
她又立即想到接下来会不会就有洗衣做饭,就有许许多多……最后,阿呆就成了她的生活。她没有说出口。但她又觉得自己应该帮那老人一把,看着他那满头银发,那无助的眼神,她觉得自己真是太自私了。
下个月,老人还会找她谈话,到时候……她想,不管了,阿呆说什么也还有个姐姐,而且……他不穷。她想:也许她该辞职了。只要再也见不到这对父子,她的心就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