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七夕,聊一首不知名的小词。
在宋词史上,有三首词,占据了中国传统节日的三个宝座。
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中秋词宝座。
辛弃疾的“众里寻她千百度”,元宵词宝座。
另一首,就是秦观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七夕词头把交椅。
全篇很短,值得再看一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七夕的主题,他老师苏轼写过,老师的老师欧阳修写过,欢场高手柳永写过,连那个“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张先也写过,但都不及秦观这首《鹊桥仙》。
这首词里任意一句单独拎出来都是金句,可以让他牛一辈子了。
尤其最后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多么惊天地、泣女神。
我似乎看到那个即将被他撂下的女人,伸出小拳拳来捶他:死鬼,人家等你。
可是先别慌。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是爱你的,但我不能来陪你。
想想看,要是现在的男人这么说会怎样?可能也会捶你,只是不一定是用小拳拳了。
这就是秦观的厉害之处,把一句不好意思开口的话,上升到了哲学高度,变成了一个“定律”。你要是不听,那就是粘人。
高,实在是高。
不过也有个别女人,琢磨琢磨突然发现,哎,不对呀。道理我都懂,但听你的我就上当了。
这个女人,叫朱淑真。
历史上,朱淑真的生平记载少得可怜,作品一多半没保存下来。
但她在宋词界的地位,是紧跟李清照的。如果李清照是女一号,她就是女二号。
当然这是指词的意境和技巧。如果论个性,朱淑真可以站C位,比李清照都厉害。
话说,南宋初期的某年七夕,朱小姐的男朋友不在身边,她空虚寂寞冷。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男人临走前给她念了一首“两情若是长久时…..”,还是想到了前辈的这首大作,她骂了一句臭男人,然后用隽秀的楷书,也写了一首《鹊桥仙·七夕》: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就文采来说,这首词跟秦观不是一个级别,但她提出了一个小小的疑问:
既然相聚那么美好,神仙和凡人都喜欢,为什么非要一年见一次,不能朝朝暮暮呢?
有没有感受到一种女性的自我意识在觉醒?
要知道,南宋初期礼教已经盛行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朱淑真不仅有才,还有胆有思想。
男人要外出,就算心里不满意,起码也表现出很懂事的样子:你去吧不用管我,男人要干大事、不要忘了我.....等等。
一个良家女子,怎么能整天想着朝朝暮暮呢?太不和谐了。
和谐才怪。
朱淑真根本就不是一个南宋女人,更像是从现代穿越过去的一个女文青。
书里记载,朱淑真“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 民家为妻……风韵如此,乃下配一庸夫,固负此生矣” 。
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其实透露出一个沉重的信息。
朱淑真才貌双全,却遵父母之命,嫁给了一个市井的庸夫,一生可惜了。
这个所谓的“庸夫”,其实就是南宋首都杭州城里的一个普通男人。一个性格鲜明的女文青,和一个“庸夫”,肯定过不到一块。换作一般女人,可能也就妥协了。离婚,多丢人呀。
可是朱小姐不一般,她用诗表达她的观点:
《愁怀》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此外还有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这些诗基本一个意思:我跟这个男人不是一类人,要离婚。
朱淑真回到了娘家。
离婚了就得赶紧找下家,把自己嫁出去。朱妈妈一声叹息,姑娘呀,要不要我去趟相亲市场?
朱淑真没有同意,她说出了一句超越时代的话:我要自由恋爱。
离婚后的朱淑真,过着快乐的剩女生活。
冬天来了,她“围坐红炉唱小词,旋篘新酒赏新诗”,还号召闺蜜们,“大家莫辞今朝醉,一别参差又几时”。
春天来了,“谁能更觑闲针线,且滞春光伴酒卮”,不做针线活了,提着酒春游去。
当然,恋爱还是要谈的。
有人考证,她离婚后,至少交往了两个男票。恋爱就恋爱吧,低调点也行。可她又喜欢把恋爱经历写出来: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任性吧。
还有更任性的。
那个春天,朱姑娘和男朋友去游湖,他们手拉手,抱着腰,累了就躺在男票怀里休息。路人指指点点,她不屑一顾:
《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 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注意重点,“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我记得90年代初,情侣在街上搂搂抱抱,还会被大人教育的。这事,朱小姐1000年前就干了。
从此以后,她有了一个封号,叫红艳诗人。
也真的红了。
至今宋词界还有一桩公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到底是欧阳修的,还是朱淑真的。
现在二人的版权官司还没开庭,不过从风格上看,朱小姐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红艳诗人真的只写红艳的东西吗?
才不是。
朱淑真从小爱读书,但她没像其他女人一样,净读些《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妇》、读《女人三十三条戒律》这些女子思想品德书。而是像男人一样读书,比如,读历史。
她在《读史》里写:“笔头去取万千端,后世遭它恣意瞒”。
多么具有历史怀疑精神。
她说项羽,“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叹身亡顷刻间”。
她看见水里的鱼,“非无欲透龙门志,只待新雷震一声。”
听到雷声:“时来天地云雷兴,起作人间救旱霖”
什么感觉?通透,睿智,豪爽,莫名如薛涛转世。
这样的诗就算放在男人堆里,也不差。
有时候,她还会玩一把讽刺: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这首诗叫《自责》,用诗的形式告诉指指点点的人们,说我不该写诗…..
可以,这很朱淑真。
如果放在现在,她妥妥的是算“出名要趁早”的那种,先在文坛走红,然后进军影视圈。
只是,她生错了时代。
她与当时的主流文学格格不入,像一个异类。
南宋后期,一直到元朝、明代,礼教思想越积越厚,对朱淑真的批判越厉害。
好笑的是,他们的批判,无关诗词,而是从道德层面。
最著名的一位,是明代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他说朱淑真“词则佳矣,岂良人家妇所宜邪?”“其行可知”。
就是说,词是好词,但那不是良家妇女干的事、看她的词,就知道她作风有问题。
哎,滚滚长江东逝水,也冲不掉礼教的泥垢。
直到清朝,一本就词论词的书《词坛丛话》 ,才从词的层面,给了朱淑真一个评价:
“朱淑真词,风致之佳,情词之妙,真不亚于易安。”
易安就是李清照,这个评价,可以说相当高了。
朱淑真离婚后再没嫁人,40岁左右就去世了,有的说是病逝,有的说是投河自尽,我更愿意相信是病逝,给礼教减轻一点罪过。
临死前,她把写过的诗整理成册,可惜一多半被父母烧掉了——父母也觉得那些词见不得人。
留下来的词只是一部分,她取了个名字,叫《断肠集》。
爱情幻灭,人格不被包容,连父母也不理解,这可能就是断肠的含义。
再回过头看她的“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多么像一个花样年华的姑娘在倔强地挣扎:我要的,现在就要。
诶?写到这里怎么有点伤感了呢,我原本只是想给大家一个对策而已。
牛郎织女一年等一回,那是因为他俩犯了天条,是代价。
岁月太长,人生太短。你我皆凡人,能暮暮朝朝,千万别一年只见一次。
连电影里都说了: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