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河流回到水纹下面
——真喜欢这句刚读到的诗。可真要让波翻浪涌的“河流回到水纹下面”并不容易,比如佤女安色心中的那条“河”。
那天早晨,翁丁寨的晨雾还没散尽,阳光如金,佤寨若梦。趁“剽牛”还没开始,我东游西逛四处拍照。转过一小巷,见一群佤族孩子正在一片空地上,跟着一位年轻佤女唱唱跳跳。她是他们的妈妈、姐姐还是老师?分不清。想起一位早逝却至今让我怀念的佤族女作家,便慌忙按动快门。像一缕和风,她完全融入佤寨的妩媚晨光,给人的感觉就是翁丁寨给人的感觉。察觉我在拍她,她回头时的嫣然一笑真可谓超迷人,与当今的喧嚣浮躁相比,她就像佤寨那些孩子,静谧无尘,快乐无拘,健康得像枚果子,透明得像块水晶;而腰间那个小竹箩,远胜过都市女孩的时尚坤包,满满装着她的水笔、小本、手机甚而希望,好风雅!她用汉话问我,还要照吗?我说是啊。转身她便又领着孩子们跳了起来。几片晨雾飘来,让那个时刻一派浪漫。我向她道谢,问她名字,她说叫“安色”。原来她真是翁丁寨小学的老师,从民族师范毕业两年了,不知怎么到现在都没拿到毕业证。就你没拿到吗?我小心地问。她说不有啊,全班都不有拿到啊。郁闷,她说。没想她看上去那么快乐无忧,心里倒有烦恼,说本来做梦都想当老师,现在愁了,弄不好只能去搞旅游,跟游人一起聊天说笑。到底哪里出了毛病?是谁一个小小疏忽,让这个佤族姑娘内心的小河波急水涌?我也郁闷,嘴里宽慰她毕业证会发的,心里倒怎么都空落落的没底。
那是五月的事。八月初安色来短信说,学校派她去学电脑,不久就能用电子邮件跟我通信了。学习快结束时问她是不是还回学校,她说当然啦,毕业证拿到了,现在我是名正言顺的老师了,好快活!我说那太好了,答应有机会再去看她。来前你给我发短信啊,她说,我陪你在佤山到处走走!可至今我都没能再去,只能想象在多雾的翁丁寨安色到底有多快乐。前两天她来短信说被评为县级优秀教师了,还在学着写教学论文。看来她心里的那条河已“回到水纹下面”。
别说国家大事,人心中谁还没条“河”呢,要流得顺畅不淤积不堵塞,关键当在自己,但我们的社会是不是也该尽量少干些糗事蠢事,以免让人凭白惆怅?真期待与安色重逢,到时我会把我刚读到的诗句送给她,那是青年诗人何志斌写的:
让心回到心里
让山回到山的颜色
河流回到水纹下面……
崖画里的小叶苞
山林与庙堂的勃豁怎么都是文人心中的千古纠缠。但无论面对长城、故宫或秦陵兵马俑、敦煌石窟,感念倒一样:正是无数那样的古艺术,撑起了我们民族精神的骨架。不堪倒在成千上万艺术家的名字早已无从查考,想感恩都找不到对象:创造它们的到底是谁?他们有后人吗?有又在哪里?答案要么没有,或有也空洞——那样的无奈想想都让人揪心。
这回是在云南沧源。心心念念去看沧源崖画好多年,直到这个初夏才成行。一路颠簸到“帕典姆”崖画山下已下午五点,正是看崖画的好时光——当地人说,画中人中午都出去干活了,看家的少,等太阳落山人回来了,见到的人才多。站在山下,于满眼苍翠中寻去,浓绿中远远只见一处褐黄崖壁,倒怎么都看不见崖画。那就上山吧——远观无益,看什么都得到近处,才看得真切。石砌的盘山小道细藤般飘向山顶,残霞一抹,看看都眼晕。听说以前上山是没路的,路近年才修,政府出的钱不多,山下崖画村的佤族村民便出工出力,铺路石尽皆他们一块块背上去的,连小学生都成了劳力。走在那路上,总疑心踩着的是热汗淋淋的脊背,忑忐中又有一种沉甸甸的微温。
路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竟走不动了,大喘如牛,再也不想走——朝圣似乎总有一份辛苦。待气息初定,见面前竟站着个佤族小女孩,脚下摆着两小袋炒好的蚕豆、豌豆,熏熏黄黄,粒粒如金。那女孩个子娇小,脸更瘦小,好看倒好看,甚而惹人爱怜,只怎么都找不到印象中阿佤人的那种粗犷强健。问你是卖炒豆吗?她说啊,一块钱一杯。也不知怎么就想起突然问她,为修这条路,你背过石头吗?她说背过,十天,一天背二十趟。我一惊:这么重的活,还不把你累坏了?她说,背一趟得一块钱呢,十天得了二百块钱,都给阿爸阿妈了,还有个六岁的弟弟。我本已平匀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心想自己身高六尺,难道还不如一个小女孩?临走要了她一杯蚕豆,掏了张十元钞票给她。她说我没钱找,我说不用了。她抬起头看了看我,脸上滑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谢意。走了两步,回头问她名字,她说叫叶苞——这名字好,她正是花苞般的年龄。问名字是谁起的,她说是老师,叶子的叶,书包的包。哦,原来竟不是那个花苞的“苞”?问你认得那个字吗,花苞的苞?叶苞说认得。怎么不用那个漂亮的字呢?名字是老师给我取的,我听老师的——我喜欢书包的包。现实与美之间,在我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深不可测。那样一条裂缝,小叶苞看来怎么都跨不过去,她只能选择现实,选择她喜欢的书包的包。我呢?我能么?鼓起劲再往山上走时,那个问题一直在脑子里萦绕。随手丢了颗蚕豆到嘴里,硬硬的倒怎么都嚼不动——嘴巴里涌出一股挥之不去的酸涩,想想,就像那番有关“裂缝”的思绪。
终于就到了崖画前。阳光倒依然是好,在崖壁上闪烁蹦跳。林树把浓密的树荫也投到崖壁上,遮遮挡挡。千年古崖裸露着,那些原本赭红的崖画符号尽管晦得雅致,却有些模糊难辨:不独画符已淋透了3500年的边关风雨,更兼面对它时我的那份苍茫怀想已草丛般杂乱。想想那一带已发现的15个岩画点,共1200多个岩画符号,尽皆来自褴路荜缕的原初,既难以置信,又让人心存感激:正是那种原始的艺术,让我们懂得了人类童年的智慧与艰辛,至今还在滋润现代人荒芜的心灵,也在拷问着我们的智慧:到底,生活与艺术孰轻孰重?艺术自有多种:为艺术的,或为生活的。崖画是看来是“为生活”的,抽象写意的崖画符号,尽管印证了“人生不沾艺术等如虚度”一说,记录的却是和他们的日子相关的一切。那是与女人添酒回灯武士挑灯看剑一类梦回前朝的侠骨琴心迥然不同的大回首:部族迁徙的路线,日月升降的轮回,千里狩猎的奔袭,日常聚会的劲舞,与野物角逐的酷烈,跟牛羊同处的亲昵……不管娴静出尘还是铁马金戈,静谧的场景中似都能听见生命原始朴拙的吟唱与呐喊,让人有回肠荡气之慨:生活离不开艺术,艺术又何尝离得开生活?这由千万艺术家证明过千万次的真理确凿无误,难在到了我也摆脱不了对那些无名艺术家的追问:他们到底是谁?他们的后人在哪里?
久久的凝视冥想让我终有些恍惚,看着看着,叶苞的模样似乎叠映在斑驳崖画上,也成了崖画符号,模糊又清晰!真不知她是怎么走进崖画的,或说她是怎么从崖画中走出来的?想想,现代“文明”人有时真是粗糙又无知,难道她不正是苍茫崖画中一个鲜活得有血有肉的符号?读六年级的叶苞不久就将小学毕业,她喜欢书包,喜欢读书,想上中学——那梦想倒是崖画中人没有的,到时能不能圆却怎么都难说。到此,庙堂与山林孰轻孰重已不言自明。尽管徐渭说“一室之中可以照天下”,“一梦觉而无不知”,但解开我心中那千古勃豁的,却不是那“一室”“一梦”,倒是山野,是那幅有佤族女孩叶苞的崖画。
嘴里那颗蚕豆终被我“咚”地一声咬开,顿时满颊浓香飘溢,朋友惊问:哦,你在吃什么啊,这么香?!蚕豆,我说,路上找一个佤族小姑娘买的,她叫叶苞。朋友说我怎么没看见?我说,那不是?就在对面崖画上。他疑惑地看了一阵,终于懂了我的意思,还要了几颗蚕豆边嚼边问多少钱买的。我说十元。他说真便宜!这东西好啊,经得起嚼,下山时我也买一点。返回路上却不见了叶苞,没准儿她是回到崖画里去了吧?那是幅新崖画,里面有我将永远挂牵的佤族小姑娘叶苞——还是叫她叶苞吧,这个字既美,也有她喜欢的书包的“包”。
2006年8月于昆明
图片来自摄影家朱运宽和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