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以前,寄封信要辛苦地等上好几天、一两周甚至几个月,现在我们随时随地可以和任何人视频通话,省下了所有麻烦和时间,但生活真的更有意思了吗?
记得少年时代,我是一个全国各地交笔友、成天勤奋写信、满怀期待寄信的人。并不是同一个班级、同一个社团中交不到朋友,而是觉得心中的话要写给远方。有山长水远的朋友与风景,才能寄放心灵。隔着迢迢的山河,向那个素未谋面的朋友,在纸上喃喃地倾泻着少年的迷惑与闲愁。
如果这封信寄给了江南,我会想象着,轻轻展开这封信的人,在沟渠纵横的水乡,从乌篷船上弯腰下来,踏上窄窄的青石板,消失在曲折的横街窄巷。氤氲的雾气,白墙黑瓦的亭阁房屋,清晨溪头洗菜的妇人,提着篮子的长辫少女在卖水灵灵的白兰花。江南的一切是如此美好,江南的少年是那么有才气,那么自己该给江南写点什么呢?
那时我常在中学的教室,短暂的课间十分钟,断断续续地写一封信,在学校食堂吃过午饭后,一整个中午伏在课桌前不停地写,写出一封长长的信,一页又一页深深浅浅的蓝色墨水,折叠成三角帆形状放进信封后,是鼓鼓囊囊、充满了秘密的形状。有时,我也会只写一封刚开始就结束的信,刹那心绪,寥寥几句,画上一个大大的笑脸,折叠成一只可爱的千纸鹤。我的中学,座落在美丽的蝴蝶山上,满山的野杜鹃与红豆树。有时我写一封信,然而不知道从何着手,就托腮看窗外一株树叶的疏影。微风吹动树叶,叶子随风飘动,疏影横斜,光影交错,就如同人舞文弄墨地写信一般。穿林的风从不休止,因而树叶的摇动也连绵不尽,这叶子是多么有才气,它们写信的灵感如同源源不断的流水。于是,在凝望了好长时间的树叶疏影之后,我下笔的时候也如同春蚕吐丝一般,绵绵不绝,摇曳多姿。
如今,当年的笔友早已散佚江湖,怪只怪车马慢,全国的邮政业务早已日趋衰落,一阵命运的山风将我带到北方,如一粒小小种子,身不由已,来到了此生此世生命的落脚地。只能拼命地吸天地之精华,探出枝叶追日,伸着根须找水,与风斗与雪斗,渐渐枝繁叶茂,自己成就自己。不怕独处,不惧孤单,习惯了一个人行路之后,找到了并且开始享受自我的乐趣。自身形成了一个小宇宙,不再轻易受到外界的干扰和影响。当年那种强烈的写信倾诉的冲动,不知何时起,早已变成了一个人的深宵独语。
每晚在小屋柔和的灯光下,我会天马行空地想一些事情。情绪的语言漂浮在空气中,它们流动、漂浮、漫溢,让人心里暖和安定。佛家有“人生如寄”一说,描述生命个体时常要领略无常的悲哀,就如同飘忽不定的白云,谁又知道归宿何处?发现用这个“寄”字,形容写作也是可以的,将人生的一个个片段一个个段落寄存在纸上,刹那的念头,变得有据可查,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啊!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民族的心灵、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每晚抚摸这些神奇的文字,那样的喜欢完全来自内心的渴求和需要,并不在乎有没有别人的掌声和赞扬。
到头来,最深的情愫原来寄给了自己。暗夜花开,一朵花自己开给自己。如一首诗所写的“玫瑰存焉,没甚为何。它绽放,因它绽放。它不在意自身,不问别人是否睹其芳颜”。曾经,寄一粒花絮给远方。如今,寄一段痴语给深宵。同样,都是一种温馨的生命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