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读王小波的《万寿寺》,开篇他写道:“莫迪亚诺在《暗店街》里写着:"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谁的。我观察许久,觉得它像是件无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来看;但心中惕惕,随时准备把它还回去。过了很久也没人来要,我就把它据为己有。”
又见莫迪亚诺。伴随着王小波的神经质,他与世无争的孤独疏离分外可怖。
想到了前年还在念书的时候,读莫迪亚诺的日子。彼时他刚获诺贝尔文学奖,我作为中文系的学生,不得不读他的作品作报告写论文。
还好都不长,薄薄的小册子,我在数天之内读完《暗店街》和《青春咖啡馆》两部作品。主旨大概都是追寻。一个是追寻往日的自己,一个是追寻幸福与青春。
不知何时,我开始频频使用“逃离”这个词。追寻,换一个角度来讲,就是一种逃离。逃离自己平庸琐碎的生活环境,逃离自己不得不承担的社会责任,逃离自己早已安排好的可以一眼看到尽头的人生,逃离自己的命运,逃离自己的内心。
停在原地,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与自己和解,那个意识观念里精神的个体,与物质的个体、社会关系坐标系中设定好的个体,永远无法和解。
生活在别处。
而莫迪亚诺对于追寻幸福的期待无疑是让人绝望的。《青春咖啡馆》通过四个叙述者的视角,交叉重叠又尽可能多元的呈现了主人公雅克琳娜的人生历程。为了探索人生无限的可能与完整幸福的定义,她不断的逃离、不停的探索。她有了新的社交圈子,有了丈夫,有了情人,甚至于有了新的名字。她需要在身份转换和陌生空间中不断的建构全新的自我,不断的隐去过往。而最后,在对自己喃喃说完“都准备好了。你尽管去吧。”之后,她从窗口跳下楼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或许又是一次逃离。对肉身的作为物质存在的本体的逃离。
从易卜生《玩偶之家》中为追求自由意志和独立人格而出走的娜拉,到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因为无法忍受丈夫不忠、无法接受肉体和灵魂相背离而屡次出走的特雷莎,再到前几年的诺奖得主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逃离》中的卡拉,不同的话语时空和作者的创作意图赋予“出走的女子”这一形象不同的思想和蕴意。
因为女人的困扰与挣扎,永远更加惊心动魄。
作为一种社群性动物,我们不可避免地要接受统一的价值尺度,同时,我们又是有主体精神与个人意识的个体,我们有自己的价值判断。那么,只有说走就走的旅行、不断变换的身份角色、永远陌生与新奇的生活环境才能够带给我们幸福感么?那又为什么,穷尽毕生气力一直在追寻的雅克琳娜会最终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我们要功成名就,要满足这个世界对于成功的标准与要求;我们要完善与提升自己,要不断丰富与充实我们的精神世界,来抵御命运的无常与生存的困境;我们要让自己的生命变得丰盈又有意义,让我们每一天都感到未曾虚度。这一切,说走就走的旅行无法给予我们。新鲜的环境与陌生的圈子只会给我们一种我们可以重新来过,重新去探索人生未知的表象,但人的思维、情感、认知、价值观就真的会脱胎换骨了么?
比现在年轻两三岁的时候,我会艳羡那些有勇气说走就走的人;但现在,我更加钦慕那些努力经营着生活本身,将庸常人生品咂得妙趣横生的普通人,他们认清了生活的全部真相,却依然选择热爱。
这是真正的英雄主义。
活着,即在围城之中,出去进来,皆是惆怅。唯有不断地建构新的意义,然后身心俱奉地信仰,在现实时空找到安放自己的方式。
即便所有生存下去的凭恃,只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