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时代(一)

一、风起陶唐(上)

看到对面桌案后坐着的后稷朝自己举起了酒盅,伊祁放勋才回过神来,微微笑,回敬地举杯啜了一口,似乎没有喝出什么滋味。
厅堂中歌舞升平,宾客们觥筹交错,所有人都恍惚了。耳朵里弥漫的全是萧管琴瑟的合鸣,眼睛里充盈的全是美姬曼妙的舞姿。酒过三巡之后,理智和矜持便成了不合时宜。
是啊,新帝登基,君临天下,是该举国欢庆。
但是十一岁的伊祁放勋很难提起兴致来。
他放下酒杯,慢慢走到坐在上位的当今天子身旁,轻声问道:“臣弟忽感身子不适,不知兄长是否准许臣弟出去透透气?”
“这就坐不住了?”帝挚微微转头瞥了他一眼,挥挥手,“你还真是小孩子。去吧。”
伊祁放勋低头回应:“谢兄长。”

出了帝宫,伊祁放勋骑上自己的白马,行走在帝丘城中,来到热闹的街市里,他就下了马,牵着马一路徐行。人们看到伊祁放勋都纷纷打招呼,并让开道路。先帝喾膝下十二子,众人皆知幺子伊祁放勋最为温和平宜。
等出了城门,伊祁放勋又骑上了白马。
“去哪里?”四周没有他人,询问伊祁放勋的竟是他身下的白马。
伊祁放勋叹了口气,似乎也没有什么头绪。他拍拍白马的头,说:“就……随便走走吧。”
这随便一走,不多时白马竟载着伊祁放勋来到了东海边。海风带着湿咸的气息,吹拂在伊祁放勋脸上,他一边捋着头发一边眺望远方。
“你不开心啊,我看得出来。”白马摇头晃脑地说。
“你懂什么。”伊祁放勋不理它。
白马忽然警觉起来:“有人过来……咦,好像不是人?”
伊祁放勋一回头,看到了淡蓝色的身影缓缓飘了过来,逆着风,如纱巾一般轻舞着,有细细的皱褶浮现。他仔细观望,看到来者竟是人身鱼尾,漂浮着前行,缓而歌之。她樱唇轻启,声音甜美如天籁:“青空白云,日照千山,如沐如薰,花疏草香。临江涉水,欲渡无船,为之奈何?忧似天长。游鱼笑我,在水一方,恨不能渡,心何不甘。我有所思,在水彼方,纵不能渡,昼夜永望。”
“这个是灵魂。”白马终于有了定论。
美丽而奇怪的灵魂绕过伊祁放勋,沿着海岸朝西南方继续漂浮而去。
“请留步。”伊祁放勋忽然唤了一声。
淡蓝色的身影应声而至,回转身来,淡淡地凝望着伊祁放勋。伊祁放勋看清楚她的面容,清丽又柔美,如同遗落人世的仙子。她的长发像是湿而亮的水藻,樱唇轻启,还有小小的气泡浮了出来:“何人唤我?”
伊祁放勋下了马,抱拳说道:“小子伊祁放勋,听闻仙乐,心中不由惊羡好奇,忍不住叫住姑娘。姑娘莫怪。”
淡蓝色的灵魂打量他好一会儿,问:“你不怕我?”
白马接口道:“你是灵魂又不是妖魔鬼怪,有什么好怕的?”
淡蓝色的灵魂微微惊讶:“你是驺吾,居然化为白马,甘为人坐骑?”
白马不料她一眼看透自己身份,哼唧一声,不再搭话。
伊祁放勋忽然道:“看姑娘身姿,可是鲛人?传说鲛人乃是海神的后人,不过世代居于汪洋之中,极少现世。”
淡蓝色灵魂微微一笑:“你倒有些见识。你我有缘,也不妨告诉你了,我叫伯瑜,确是海族鲛人,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知为何,我化成了不散不灭的灵魂,在海上与人间已游离百年,没有归宿,也不知所终。”
伊祁放勋一呆,说道:“你这般孤寂地游离着,岂不悲哀?”
“为何悲哀?”伯瑜不解,“至少我还能在这美丽世上继续存在,看尽一季季繁花,听尽一遭遭海潮。而凡人之寿,比之天长地久不过一瞬,这才是悲哀。”
伊祁放勋低下头,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伯瑜那句话似乎对他有莫大的触动。
伯瑜似乎能真切感受到眼前这个孩子生出的悲伤气息,此刻忽然变得无比浓郁。“你怎么了?”她想伸手轻抚伊祁放勋,但她的手只如清亮的光芒透了过去。
“我……”伊祁放勋抹着眼泪,嗫嚅着,“我父亲离开人世了,我明明不开心,可是兄长继位,我又得装着开心的样子。难道大家都真的那么开心,都忘了离开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因此而难过吗?”
伯瑜的声音沉静而温柔:“不一定,孩子。你要用心去看。也许有时候,你要学着远离喧嚣,听听自己的心声。”
伊祁放勋年纪虽小,但是却很懂事。他慢慢平复心境,又和伯瑜聊了许多。
“我唯一的兴趣,大概只有唱歌了吧。我所唱的歌,都是自己根据所见所闻而作的,歌里面藏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沧桑变幻,不过似乎无人能懂。”伯瑜缓缓倾诉着,她说话也如歌唱一般美妙清甜。
伊祁放勋看着她眺望汪洋的的身影,忽然想到:也许她流离百年,只为寻一个知音吧?
伊祁放勋和伯瑜道别的时候,说了句再会,伯瑜却轻轻摇头:“我在世间漂流太久,记忆常常混乱,会遗忘许多事情。再会时可不一定记得你了。”
伊祁放勋笑笑:“没关系,我记得你就好了。”

伊祁放勋回到居所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先帝的妃子,伊祁放勋的母亲庆都搬到了云芝宫。云芝宫是偏宫,在帝宫的最边缘,入夜之后灯火稀疏,伊祁几乎摸着黑进去,慢慢前行。
忽然听到有人低声道:“你这一天没怎么说话,倒是怎么了?”
另一人回答:“先帝走了,我这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为何。娘娘想必更是忧伤吧?”
“是啊,我俩侍奉了先帝这许多年,他这一走,我们日子就不好过了。”
伊祁放勋听出来这是先帝喾的两个侍卫的声音,他们如今做了庆都的侍卫,趁着夜色躲在这里说话。
“你就惦记着自己过日子?先帝离世,按理说吊孝最少也得一年,可新帝这才三个月就耐不住登了基。你看看如今宫里,可还有人记得帝喾?真是世态炎凉啊。”
“不要这么说,新帝这可不是以喜冲悲么?还有,今日我见几位老大人出宫时,可都悄悄抹着泪呢,想来也是挂怀着帝喾……”
伊祁放勋往前走,又看到一对老侍女在花园旁摆着烛台和果品,默默祷颂。
“先帝你在天上过得可好?你一定要保佑娘娘和放勋……”
伊祁放勋忽然想到伯瑜的话,“你要用心去看。”她说的对,许多事情并不如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为帝喾离开而感到悲伤的也不只有他一个人。既然如此,那自己的母亲庆都,想来更是难受。

伊祁放勋推开门的时候,庆都靠着烛火,用手帕擦着眼眶。偌大的宫室内朴素而简洁,母亲一个人的身影显得无比单薄。
“母亲……”伊祁放勋心疼极了。
“过来,放勋。”庆都招招手,等伊祁放勋向前几步,将他抱在怀里。
“母亲,父亲既然已经去了,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对身子不好。”伊祁放勋安慰道。
“好。”庆都点点头,微笑。
伊祁放勋望见母亲昔日绝美的面容如今变得憔悴又消瘦,他甚至惊讶地发现她鬓角攀出了几缕雪丝。
没等他说话,庆都眉头一蹙,先开了口:“放勋啊,你年纪虽小,也总得要学着长大了啊。小心一点,如今局势可完全不同了。”
伊祁放勋不明白她的意思。
庆都摸摸他的头发,说:“挚登了帝位,根基还不稳,新旧朝更替,情势最是变幻诡谲。我母子俩无欲无求,还是放低调些。听清楚了吗?”
伊祁放勋点点头,说:“是,孩儿知道。”
庆都忽然叹了口气,语气极为萧索:“你在外祖父家寄住了几年,后来才被接到帝丘来,不想受先帝疼爱不过三年多,他就先走了,直到现在,你连个姬姓也没得到。”
伊祁放勋摇摇头说:“不碍事。我随母亲姓也挺好,外祖父是伊祁侯,岂会亏了我的身份?”
庆都欣慰地道:“你懂事就好。”
伊祁放勋说:“母亲整日愁容满面,可不是好事。不如明日儿臣带母亲出宫散散心如何?父皇在天上也不愿你如此憔悴。”
庆都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的忧虑不只如此。先帝的元妃姜嫄、二妃简狄早已离世,而这四妃常仪年纪最小,身子比我还健朗,怎么会突然就跟随先帝一同离去了呢?我觉得这事儿中间有蹊跷。”
“母亲多虑了罢。”伊祁放勋说。

夜幕已深,月上枝头,帝宫里也变得宁静。正清宫依旧灯火通明,一袭黑色重袍的帝挚端坐在金灿灿的帝位之上,抚摸着扶手上龙飞凤舞的雕纹。又有两人身着绣着鸾鸟的紫色官服,侍立在下。
“帝君,坐在天下至高之位的滋味如何?”头发斑白的千明钰笑着问道。他是帝挚做皇子时的师傅,现在顺理成章做了帝师。
帝挚拍了拍扶手前端的龙头,反问道:“个中滋味妙不可言,你也想尝尝吗?”
千明钰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微臣岂敢觊觎天下神器?看着帝君坐在那儿,就是我毕生所愿哪。如今总算实现了。”
一旁的鲧也不知是否在听这番君臣戏言,他兀在朱柱边,若有所思。
“崇伯,你在操心什么天下大事呢?”帝挚笑着问道。
鲧回过神来,望了望帝挚,说:“如帝君所言,微臣确是在思虑天下大事。”
“哦?”帝挚坐起身子,正视鲧,“什么天下大事?说来听听。”
鲧年纪虽轻,不过二十出头,但是素有谋略,胸中经天纬地,他向来与帝挚交好。此时他听了帝挚的话,眼珠转了转,回答道:“禀帝君,您虽坐上了帝位,但如何坐稳了才是要紧事儿。”
“说下去。”帝挚吩咐。
“如您所见:先帝虽是一代明君,但在前朝后十余年,先帝年老衰落,处理政事力有不逮,闹得民间非议纷纷。近年来,灾荒层出不穷,天下几时真正安宁过?
“所以说,还有偌大的烂摊子等着帝君去收拾,您应当好好考虑。”鲧低着头说话,模样十分恳切。
千明钰反驳道:“崇伯今日何必偏要谈这些扫兴事儿给帝君听?日后再说有何不可?”
“我讲的不是扫兴事而是急事,”鲧摇摇头,正色道,“帝君想想,您靠什么身登大宝?恕我直言,那是因为先帝猝然病逝,没有留下任何遗嘱指明继承者,您作为长子而被拥立为帝。但是您那群兄弟们真的心悦诚服吗?
“伯奋、伯堪、叔献等八人虽胸无大志,但后稷、台玺兄弟岂是等闲之辈?后稷更是嫡长子,他若为帝更顺理成章,虽说他现在还没有动静,但谁能担保他会一直老实下去?还有契,表面看似怯懦,实则善于隐忍,见风使舵。即使是最小的放勋,年纪小小也是聪慧非凡。这样说来,只有您的妹妹嫦娥跟您是一边的,其他人不可不防。”
“崇伯此言差矣,”千明钰又向帝挚一拱手,说,“你将他们个个说得深不可测,难道帝君反不如他们了?终究还是帝君在上,他们在下,他们还有本事反了不成?”
鲧静静站着,并不理会他的问题。
帝挚沉吟许久,站起身来,在大殿上来回踱步。来到鲧身旁时,他忽然沉声问道:“依你之见,我该当如何?”
鲧略一低头,说:“帝君圣明。帝君终究是当今天下之主,而您的兄弟们明里不会如何,但暗地里应该会培植势力。帝君只要将他们封为藩王遣离帝丘,或是给个小官做做,便能阻止他们积聚势力,以免形成祸患。办这些事的时候只要能立个好名目,想来他们也无话可讲。另外,京中局势如老树盘根交错,诸大臣身历两朝,也不知心归何所,这一点倒要好好查清楚了。”
帝挚眼睛一亮,点点头:“崇伯所言极是,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和千明钰了。”

伊祁放勋站在桃花树下,看着葱茏绿叶一簇簇随风轻摇,荡开温柔的涟漪。春天已过,夏天的脚步悄然到来,抹去了枝头的娇艳,只余下一地落红。但树枝间已经隐隐浮现青涩的果实,昭示着生生不息的自然之美。
“放勋,发什么呆呢?”
听到呼唤,伊祁放勋转过头去,看到蓝色长衫的少年站在庭院那端,他明眸皓齿,俊逸不凡,微微笑望向自己。
“台玺哥,”伊祁放勋应了一声,快步迎上去,“你怎么忽然到云芝宫来了?”
“怎么,来看你也不行么?”台玺笑吟吟地拍了拍伊祁放勋的肩,“其实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伊祁放勋讶异:“什么?你说这话……你要到哪里去?”
“只是暂时外出一段时间吧,不过,”台玺收敛了笑容,“另外几个兄弟就真的要离开帝丘,恐怕以后也难见面了。你随我来,大家都在老地方等着呢。”

所谓老地方,是帝宫西边一座矮山后有一片小小原野,上面青草繁茂,点缀着几株柳树,随风摇曳生姿,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而过。高辛氏兄弟姐妹们早发现了这一方净土,叫人在上面开辟了一片平地,改建成小小的亭台,经常会在天气晴好之时来这里相聚,他们将这里称之为“十五原”。
伊祁放勋跟着台玺来到十五原之时,后稷、契、嫦娥等人已经等待许久。互相寒暄之后,伊祁放勋问道:“为何不见大哥?还有伯虎、叔豹、季狸也不在?”
“大哥?应该是帝君才对,”一身黑色绸袍的契眨眨眼睛,“他可今非昔比,哪有时间陪我们这群‘小孩子’玩耍?”
后稷笑笑,向契递了个责备的眼光,说:“契,你这话就有些刻薄了。大哥没来是因为先前我们没法知会到他,本想叫嫦娥转告他,可是他居然不在宫中,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虽一身朴素的布衣,但是神情温润,气度雍容,颇有风范。
季仲也接话道:“许是大哥政务繁忙,我们可不要打搅到他。不过这次是饯别之会,少了他,倒也是遗憾。”
伊祁放勋忙问:“听台玺哥讲离开,你又说饯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契凝视着他,面色凝重,说:“怎么,你不知道?大哥对我们起疑心了。他今早忽然连下好几道昭令,封后稷哥做农官,台玺为副,即日出京考察四方农事。又封我为夏官监察,辅佐火正行事。伯虎、叔豹、季狸他们都封了侯或伯,现在还在赶着收拾东西呢。若不是怀疑我们,怎么会做这些突然之事?”
伊祁放勋一愣,微微叹了口气。
后稷摸摸他的头,微笑道:“你叹什么气?大哥登了帝位,有很多事不得不考虑,我们做兄弟的,只要别生什么事端,努力让他安心就好了。不过啊,小弟,以后你在帝京里可就寂寥多了。”他正说着,忽然看到契脸色一变,回转头来,看到帝挚带着四个侍卫,正向这边走来。
“说得好啊,后稷,”帝挚抚掌而叹,眼里却尽是冷漠,“做兄弟的别生事端,努力让我安心。可是你为何只顾着嘴上功夫,心里却盘算着另一套?”
“大哥此话何意?”后稷一惊,问道。
帝挚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说:“我的好兄弟,今早发生了件大事,你们知不知道?”
后稷、契、台玺、伊祁放勋等人都沉默着,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镇国三大神器其一朱襄琴不见了。朱襄琴乃是炎帝先祖传下的宝物,我接到消息马上赶到宗庙去看,朱襄琴空着的基座上还新刻了几个字,你们知道是什么?‘弃天之命,窃国自取’,弃啊,我的好弟弟,这是说你身负天命,我倒成了窃国之人么?”帝挚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后稷,注意他神情变化。
后稷本姓姬,单名一个“弃”,听到这话岂能不慌。他额头冷汗之下,争辩道:“大哥不可断章取义,这刻字或是有心人故意栽赃于我,离间我们兄弟之情……”
“他们都可以叫我大哥,唯独你不行!”帝挚忽然目光凌厉,大声斥责道,“若不是我留了个心眼,去探了这班大臣的底儿,还不知道你们暗地里在谋划些什么?后稷你说,你有没有跟吕公与许公有过往来?你能耐不小啊,才过多久,四岳里你就拉上了两个?还有其他大臣,好像与你也有些联络啊?”
后稷低着头,沉声道:“大哥何苦说这番诛心之论?臣弟从未与谁谋划什么,至于吕公和许公,不过屈尊登门来访而已,我与他们几面之缘,何来拉帮结派之说?大哥也知道,我年少时爱出风头,自以为才华出众而去博人眼光,才与诸臣有所接触,可那都是先帝时候的事了不是么?”
契赶紧制止他,说:“后稷,你就少说两句。事情不管如何,你都该跪下来好好说话,何必惹大哥猜疑?”他又转而劝帝挚,“大哥不要发怒,后稷平素老实,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等事情调查清楚再说也不迟。”
伊祁放勋看后稷沮丧而沉痛地跪在地上,低着头,心里不由发悚。他看不下去,忍不住向前一步,替后稷说话:“大哥,兄弟本是同根生。您在上位坐着,我们做弟弟的在下面帮衬,怎会有什么其他想法?我姬氏自古以来父慈子孝,兄亲弟爱,谁会去犯这等忤逆之罪?大哥应该相信后稷,他对您从来都是很尊敬的。”
“放勋啊,”帝挚忽然叹了口气,深深地望了伊祁放勋一眼,“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话了,怎么,还要你来来教兄长们如何为人处世了?还有,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一直跟着你外祖父姓伊祁,怎么也配自称‘姬氏’了?你这‘和夷’之子,最好不要惹火上身啊。”
“我……”伊祁放勋还要说什么,被契一把拉到后面,叫他不要多嘴。
帝挚看着跪在地上的后稷许久,终于冷冷说道:“弃啊,别怪我信不过你,这段日子你还是走远些吧,等事情查清楚了再回来。你和台玺,即日出城不许停留,去外面视察农事五年。听明白了么?”
后稷没有做声,只迟钝地点了点头,滚烫的泪水就洒在了地上。

伊祁放勋回到云芝宫,发了许久的呆。庆都看他失魂落魄,就问明了发生的事,然后叹息不已。
“也怪我,一直没有办法帮你认祖归宗,惹得总有人拿这事说嘴儿,”庆都抱着伊祁放勋,声音颤抖着,“我知道他们总是怀疑……”
伊祁放勋抬头看着母亲的脸庞,她眼睛已然湿润。只听她继续说:“可是你的确是你父亲,先帝喾的儿子。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日春末的时光,我在小船上,狂风吹着,红云卷着,一条赤龙飞过来环绕船头,然后就是你父亲来到我身边……”
伊祁放勋沉默许久,终于问道:“母亲,大哥为何叫我‘和夷’之子?”
庆都眉头一皱,说:“这个全然是偏见,等你以后长大了就会明白……”
正说着,侍女忽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跪在地上,说:“娘娘、公子,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庆都擦了擦眼睛,问道。
侍女一脸惶恐,说:“正清宫那边传来的口谕,说是……说是近来帝宫中不安宁,禁止偏宫中人的日常出行,而且云芝宫还附加一条……削减一半的用度。”
伊祁放勋眉头一皱,叹息道:“不想大哥这般猜疑。”他转望庆都,然后从绣榻上下来,跪在地上,对庆都说:“母亲大人,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麻烦总会越来越多。母亲一定要保重身体,请恕孩儿不孝。”
庆都扶起他,连忙问:“你这孩子,你要做什么?”
伊祁放勋回答:“我要向大哥自请守先帝陵墓三年,以避风浪。”
庆都摇摇头,斥道:“胡说什么?自请守陵三年?你以为帝陵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守陵又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伊祁放勋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母亲不是说要我学着长大么?我总要去自己承担责任,如何回避?今日我顶撞了大哥,大哥向来多疑,以后总有挑我刺的时候,恐会祸及母亲。”
庆都望着伊祁放勋坚定的面容,叹了口气,说:“你既已决定,我也不劝你了,但是你只身一人去帝陵,叫我如何放心?我听说那边不太平,有外族侵扰,还有流匪流盗……”
伊祁放勋笑笑,安慰母亲:“并不只有我一人,守陵的不是还有那么多的将士么?有他们陪着我,我很安全,没事的。我也确实想远离这片喧嚣,听听自己的心声。”

三年后。
守陵归来的伊祁放勋看起来个头长高了许多,至少看起来更像一个坚毅果敢的少年了。没人知道他在帝陵这三年是如何度过的,但那从白皙到微黄的肌肤,和身上浮现的几道浅浅伤疤无不昭示着,他在那遥远的地方一定经历了不少磨练。
现在的伊祁放勋身材挺拔,神采奕奕,与人谈吐有理有条,让庆都感到十分欣慰。但是她没想到离别的惆怅这么快又重新来临。
帝挚见伊祁放勋回来以后成熟稳重许多,认为他已能独当一面,于是将他赐封于陶地,是为陶侯。
庆都在帝丘城门口送别伊祁放勋,几乎哭成了个泪人。伊祁放勋也心生不舍,但他忍下了眼泪,在白马上朝母亲挥手道别。
这次随行的人倒是多了许多,有两个自帝陵以来与他交好,最后决定一生跟随他的健壮士兵石龙、石虎兄弟,还有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侍童安辛,以及母亲执意要他一起带过去的如烟、如虹、如雨三个侍女。
送别的时候契也站在庆都旁边,要伊祁放勋放心,他会在京中照料好一切。这三年来他办事利索,颇得帝挚信任,官阶已经连升几级。帝挚渐渐坐稳了帝位,也不再去怀疑兄弟,放松了对他们的监管,但是唯独没有召回还在外考察的后稷和台玺,只因为朱襄琴之案一直悬而未破。
伊祁放勋一行人出了帝京,行走了三四天,因为人多,他们行程实在说不上快。安辛看着几个侍女直摇头,说她们完全是累赘。伊祁放勋把白马让给侍女们骑,自己则和其他人徒步行走。
当他们行至延地时,见一群人慌慌张张从延城里跑出来,伊祁放勋喊住一人询问,那人回答道:“不得了了,城中大河里出了条老大的白蛇,来到街上见人就吞,谁能挡得住啊?”
伊祁放勋眉头一皱,转向众人,说:“石龙、石虎,我们三个去城里看一看,其他人在外面等着,一有变故就赶紧逃走吧。”
伊祁放勋和石氏兄弟进城没走多远,看到有个穿着寒酸的粗麻衣裤的男人,不往城门奔逃,反而向大河边走去。
石虎叫道:“兀那汉子,嫌命长了?你没听说前方有大蛇食人,还不快快逃命?”
那人回过来看三人,他身材高而瘦,头发凌乱,又蓄着满腮帮子浓密胡须,犹如山林野人。他干笑两声,说道:“你们不是照样往这边走,怎么,赶着去填蛇腹吗?”
石虎怒道:“怎么说话呢你?”伊祁放勋拦住石虎,向那人一拱手,说道:“这位先生,前边的确危险,你最好还是回避一下。我等往前边走,实是不忍看恶兽为害百姓,不说为民除害,也要尽力一试。”
那人懒懒地挠挠头,说:“我虽一介潦草低贱的孤独旅人,也不忍看恶兽为害百姓,那咱们一起往前边去看看好了。”
忽然闻到一阵腥臭味,众人再走过去一些,就听到“嘶嘶”的声响,让人毛骨悚然。转过墙角一看,一条周身水缸粗细的雪白巨蟒盘成数圈,蛇首高昂,冲着石亭顶上一人嘶吼,吐露阵阵腥风。它尖利的长牙闪着寒光,口中的信子示威似的伸得长长的,但是却不敢对那人轻举妄动。
石亭上那人长发结成一束随风而动,身穿蓝色的宽袖长袍,袍上绣着古老繁复的图腾,依稀看得出有燃烧的火焰、挺拔的劲松和人身蛇尾的奇物,长袍背后则是一个八卦。他腰佩黄犀皮鞘长剑,背手而立,正视白色巨蟒,神情毫不慌张。
孤独旅人忽然道:“这个是方山的高人。”
伊祁放勋不解地道:“何为方山?”
孤独旅人答道:“方山,即是崇尚‘方道’之山门,‘方道’起源久远,据说是当年伏羲大神所创。而炎黄大帝时候的赤松子、广成子,则是方山之祖,方山的山门隐于南方的崆峒山,门人自称‘方士’,专注修行,不爱出世。方山多有高人,修为高深者甚至有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之能。”
“那岂不是如神一般?”伊祁放勋讶然。
孤独旅人点点头,说:“如果诸神都已远离这个人间,那么方士便是现世的神了。”
正说话间,石亭上方士忽然指着那白色巨蟒说道:“你这畜生,若肯速速离去,还能保住几百年修为,不然可别怪我取你性命了。”
不料那白色巨蟒嗤嗤笑着,居然口吐人言:“黄口竖子,口气不小,我尚未食饱,借你躯壳再填填肚子!”话音未落,那巨蟒呼啸着一口狠狠咬下来,两只尖利的獠牙闪着可怖的光。方士不慌不忙,伸出右掌轻凭空拍出一道青色光墙拦在身前,只听“嘭”地一声闷响,巨蟒直撞得头昏眼花。
白色巨蟒大怒,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吐出阵阵腥臭的黑色烟雾,将整座石亭吞没,等烟雾散去一看,不说石亭不见了,地面上还多了个被腐蚀的巨坑,滋滋冒着酸气。
“不过如此!”白色巨蟒傲然道。
“是吗?”方士的声音忽然响起。
白色巨蟒身躯一震,只听到声音,可是转头四望,哪有方士的身影?在远处观望的伊祁放勋一行人看得清楚,那方士竟无端端出现在白色巨蟒的蛇头之上。
“疾!”
方士手中捏着一道黄色符箓,大喝一声,全身上下气势大盛,迸发出一道雷光,雷光如无穷闪电一般自巨蟒头顶灌下,一路蔓延全身,电得巨蟒嘶吼不止,不久便全身麻痹,瘫软在地,抽搐不止。
“真是……叹为观止。”伊祁放勋惊讶不已。
“畜生,你冥顽不灵,我这就取你性命!”方士大声说着,又拔出佩剑,往巨蟒七寸之处刺去。
“且慢!”娇柔的声音中尽是匆忙和慌乱。
众人看去,只见东边急急跑出个年轻女人,她眉清目秀,身姿娇媚,怀里还抱着个襁褓。
“你是何人?为何阻我除此祸害?”方士眉头一挑。
“小女子……小女子林氏,事到临头只好坦白说了。我本是青丘之狐,修行数百年才有些微道行,羡慕人世繁华和凡人情爱,所以……化身为人,与相公林青泽相爱而结合,不料却生下了这样的孩子……”她撇开了襁褓,露出一个洁白漂亮的小娃娃,只不过臀上却生着九条狐尾。小娃娃咯咯笑着,而他母亲却泪如雨下。
“我夫君知道真相,当时就气得吐血,夫家的人把我当作妖魔鬼怪一般,将我毒打一顿,赶出家门,后来不放心,还禀报州府,要将我赶尽杀绝……”林氏来到白色巨蟒边上,轻轻抚摸它的头,继续道,“白蛇是与我一同修行的同伴,我不知道他这些年来也化作人形,悄悄掩身在我夫家附近,注视着我。州府的人非常凶恶,他是怕我受到伤害才狂性大发的……请您饶了它吧。既然人间不接纳我和这个孩子,我只好带着他跟白蛇回到青丘,再也不出现在人间好了。请您高抬贵手……”
方士沉吟一会儿,许久没有出声。
孤独旅人说道:“我猜他听了这席话就下不了手了。”
果然就听方士问道:“他果真没有做过其余坏事?”
林氏忙道:“我敢对天发誓,白蛇天性善良,多年来都不曾害人,在青丘山的时候他连小鸡小鸭都不忍吃,何况是人呢?这次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才……”
方士点点头,说:“好罢。既然你如此担保,我也不能坚决下手杀他。但你听清楚了,你们即刻离开人世,不许回来,若是再让我看到你们,休怪我翻脸无情。”
林氏欣喜地道:“是!感谢您不杀之恩!白蛇,咱们走吧。”白蛇哼了一声,变成了一个白衣的年轻男人,戒备地望了方士一眼,由林氏扶着慢慢远去了。
方士看着他们离开,拍拍身上灰尘,手指捏了个诀,霎时消失了。
“好了,戏看完了,大伙儿都散了吧。”孤独旅人说完,也慢悠悠地离去了。
伊祁放勋和石氏兄弟回到城门口,安辛等人迎上来,反复打量伊祁放勋许久,见他确实无恙才松了口气。

伊祁放勋一行人又跋涉了几天,终于离陶地不远了。是时天色向晚,他们来到一个叫莲庄的村落,不料莲庄的人十分排外,看他们的眼神都充满猜疑,一连找了许多家借宿也无人接纳,最后倒是一对孤寡的老夫妻收容他们一晚。
安辛心思细腻,他替伊祁放勋铺好床之后,悄悄说道:“侯爷,你有没有发现,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伊祁放勋“啊”了一声,问道:“这我倒是毫无察觉。你可看见那人模样?”
安辛点点头,回道:“虽然他躲躲藏藏,又离得甚远,但好歹我眼神还算好使。那人应该穿着麻布衣裳,戴着斗笠,留着一部大胡子。”
伊祁放勋心道:依这番描述,难道是几日前在延地遇到的形迹可疑的孤独旅人?
夜半,众人正酣睡,伊祁放勋在堂屋中歇息,听得木门吱呀,猛然警醒。这是他在帝陵三年养成的习惯,那时他随帝陵守军生活,不时有遇山匪半夜侵袭。伊祁放勋俯身下床,看到那对老夫妻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推开门往外走,又关了门。
伊祁放勋见他们可疑,也悄然尾随而去。老夫妻出了门,匆忙往村落中央赶去。伊祁放勋躲到高处的土堆之后,注视着那边。村落中央乃是一个巨大的莲花池,此时正值夏夜,月下绿水波光粼粼,水中漾着千百朵青碧荷叶,叶上傲然撑开粉嫩娇艳的莲花,夜风一起,遥遥便闻得到沁人心脾的荷香,在馥郁的香气里,荷叶和莲花翩翩起舞。但伊祁放勋无心欣赏美景——可怕的景象在眼前上演。
村落里几乎所有人都围绕在莲花池四周,由村长带领着跪倒在地,向着夜空中皎洁明月伸手,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些伊祁放勋无法理解的语言。他们越念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脸上更是呈现出一种癫狂的兴奋。
“阿多莫多!”村长起身,叫了一声,咬破自己食指,向莲花池中洒落一滴血,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伊祁放勋此刻只觉得那些娇美的莲花看起来无比妖艳。
“围住他们!”忽然听得一声令下,从村落其他地方冲出一大群身披戎装的士兵,将村中几十余口人团团围住。村中人虽猝不及防,但是脸上神色淡然,竟无一人慌乱。
首领模样的将军走上前,扫了一眼村中众人,冷冷说道:“你们这群妖人,州牧大人早知道你们会在月圆之夜行此巫教仪式。怎样,这次被我抓个正着吧?”
村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哼了一声,说道:“是又怎样?你以前屡次派人装作路过行人来我村中打探,也是为了找机会吧?”
将军瞥了他一眼,指着他额头,说道:“我早已摸清你们的底细。你村中至少有半数人身上有九黎血统,我华夏虽不排斥黎民,将你们一视同仁,但你们也该清楚:侍奉巫教乃是死罪!如今被当场逮住,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村长并不回应,只是长跪于地,重又仰天伸手喊道:“阿多莫多!”村中其他人也跟着跪下,喊着“阿多莫多!”脸上毫无畏惧,反而有一种癫狂般的期盼。
“准备!”将军看得头皮发麻,一声令下。随行军士们抽出铜铸长刀,对着那些跪在地上的村民的脖颈比划。
伊祁放勋瞪大了眼,他全然未料到这将军不经审判,要直接诛杀这些村民。这可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命!也许他们做错了事,但是为何就要这样武断地被诛杀?实在太不公平了!
伊祁放勋按捺不住,从土堆上抽身而出,正准备跳过去,却被一人拦腰抱住。“安辛?”伊祁放勋讶然,“你怎么在这里?”
安辛抱紧了他,低声道:“我晚上不易入睡,发觉那对老夫妻鬼鬼祟祟跑出去,又见侯爷独自一人跑了出去,我也就跟了过来。侯爷,不要轻举妄动。你知道的,任何人与巫教有染就是死罪,这是炎黄先辈留下来的祖训!”
伊祁放勋不忿:“可是,他们也是人啊,或许不过误入歧途,为什么不能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就算要行刑也要经过审判,他们没有权力直接动手,不行,我得上告给兄长定夺。”
“侯爷!您冷静点!”安辛摇摇头,坚决不松开他,“您或许不知道……帝挚陛下颁布的第一批诏令,就有‘如遇巫事巫人立斩不赦,宁错误放。’”
伊祁放勋听到此话,只觉脑中轰然一声,身上挣脱的力气也没了。
“斩!”只这一个字,将军的声音就如一把指天的利刃,锋芒毕露。军士们的长刀每每高高扬起又重重挥下,都有头颅伴着热血滚落在地。
许久,那边没了动静。伊祁放勋推开安辛,走下了土堆,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进了老夫妻屋子的门,呆立许久,才叫醒众人。石氏兄弟马上清醒过来,三个侍女却睡眼惺忪,许久不曾回过神来。听伊祁放勋说了方才事情,众人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当即收拾好东西趁夜赶路。
当他们快走出村落时却被一队士兵拦住了,士兵们不知他们身份,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置,于是叫来了将军。
将军望了望伊祁放勋,冷冷问道:“你们是何人?与那些黎民有何关系?”
安辛忙辩解道:“大人不要误会,我们与那些妖人毫无关系,不过路过借宿一晚而已,哪知……”
伊祁放勋却毫不畏惧地正视将军,说:“放亮你的招子,看清楚,我是陶侯,帝喾之子。”
将军闻言迟疑许久,终于挥了挥手,叹道:“放他们走。”他目送伊祁放勋走远,还远远叫道:“末将王宪恭送陶侯。”
副将不由问道:“将军可是识得那小子确是陶侯?”
王宪摇摇头,说:“我并不认识什么陶侯,也不认识什么帝喾之子。但是,方才他说话之时,我竟然感觉如有一条盘踞天边的赤龙在对我吼啸……如若不是帝室血脉,天下还有谁人有此般气势?”

伊祁放勋一行人出了村落,终于松了口气。这一夜发生之事实在过于出人意料,他们至今惊疑不定。
后半夜的月亮光华更盛,却偏偏多了些许凉意。安辛给伊祁放勋多披了件单衣,伊祁放勋忽然停下脚步。他看到前方有一人伫立道中,麻布衣裳,头戴斗笠,看不见神情。
“孤独旅人?”伊祁放勋问道。
“正是鄙人,不过鄙人有名有号,名为许鸿,号为云华先生。”那人摘下斗笠,露出面容来,他满腮浓密胡须,但此时神情端正,毫无几日前懒散潦草之色。
“许先生有何见教?”伊祁放勋又问。
许鸿拱手,恭恭敬敬地说道:“鄙人这回便把话挑明了说,自延地以来,我悄悄跟随陶侯已久,一路上暗中细细观察陶侯行为举止,发觉陶侯果非常人。至方才之时,陶侯见巫事而不乱,闻血腥而不慌,又呵斥王宪,全身而退,大有君王风姿,许鸿自这时才下决心要辅佐陶侯。”
伊祁放勋不解地道:“辅佐我做什么?我不过一地之侯,靠着帝室血统才得封荫,本不论天下之事,何须谁来辅佐?”
“此言差矣,”许鸿摇摇头,“若想治理天下,必先能治一地之安,不然何谈天下?或许侯爷还不曾发觉:天下这个酒瓶子里旧酒未尽,却已经在酿着新酒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鄙人认为天下即将大乱,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的日子近在眼前。非有不世之才辅佐天之骄子平定天下而不能解此劫数,不世之才正是鄙人,天之骄子即是陶侯。”
安辛笑道:“侯爷是天之骄子不假,你却凭什么讲自己是不世之才?”
“小厮不要插嘴,我与你家大人说话,”许鸿瞪他一眼,又对伊祁放勋道,“陶侯也该知道方今天下本不安宁吧?自你兄长帝挚即位三年以来,他可曾做过一件有利于百姓的好事?”
“河西旱涝之害又起,三苗贼心不灭,南方淮夷动乱不止,甚至北方诸州又传闻有巫教之人行走。这些事,帝挚可曾关注过?他现今可只知道坐在高高的帝位之上,耽于享乐,遮蔽视听。他可明白,天下并非羊圈,天下人也并非他圈中牛羊?
“陶侯你既贵为帝胄,又聪慧异常,想来也不忍看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吧?天子既不顾子民死活,当有人站出来取而代之。陶侯向前一步,取天下至高之位有何不可?”
“噤声,”可是伊祁放勋一皱眉,对许鸿的奉承和一连串发问不为所动,“许先生切莫捧杀了我。我说了,我不过一地之侯,不足论天下大事。何况我兄长帝挚并无失德之举,先生何苦如此诋毁他?我也将话说明白吧,我本无心权术,与世无争,所以也不需要什么幕僚辅佐,谢谢许先生的好意了。”
许鸿盯着伊祁放勋的眼睛,问:“陶侯此话当真?”
伊祁放勋点点头:“绝无戏言,岂敢有假?”
许鸿叹了口气,说:“好吧。陶侯既已有了决断,许鸿也不敢再多言语。”不过他忽然又嘿然一笑。
伊祁放勋不解,奇怪地看着他。
许鸿笑了笑,又道:“陶侯还是言之过早。若是到时候天下人都选择你,你就无路可逃了,但是天下人总会需要一个英雄。如果陶侯以后何时需要我,可以到南禺山来寻我。后会有期。”
言讫,许鸿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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