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赏饭吃

故事简介:一个为了赴约结婚的漂亮老女人,利用漂亮女性特权讨得一点点方便,将一生浓缩在火车上的故事。

.一

眼看时间不多了,仍没取到票,她着急的模样引来擦身而过的老男人的青睐。

那是个秃顶的老男人,蓝色polo衫洗得发白,但并不折扣他欣赏她的勇气。他咧嘴笑着,走了几步,又回头瞧她。

她的黛青色浓眉,低低压在一对双眼皮的深痕上,圆圆的眼睛勾了浅黛青的眼线,这一块局促而紧张。她挺着她没有下颌的下颌,鱼尾纹涡着笑,晃着她残留的一点俏皮,一点妩媚。

这些年这样的老男人真是越见越多,行情真是每况愈下。她心塞啊。

火车站又闷又热,汗水渍得眼睛疼,她掏出纸巾索性把整张脸都抹了一个干净,露出她暗哑的圆脸。她眼睛一亮,跟着一些人穿过特产店逼仄的过道,找到了一排蓝色自动取票机,跟前围着一行行的蔫了似的人。

她盘算在哪路人马里加个塞。

就他吧。

她扭到一处取票机旁,朝队伍里的第二个人,轻轻道:“大哥,麻烦你帮我取个票。火车快开了。帮个忙吖……”

这大哥与她年纪不差上下,矮个子,黑皮肤,满脸的褶子,花灰的短袖衫,皮质腰带扣着一串银色的钥匙链,叮铃当啷,使她不得不往他腰下瞧。

他见她俯下的目光,忽地住腿,往后退一步,咳咳两声,清了嗓子才淡淡道:“你进来撒,让你。”

“那多不好意思,谢谢你啊——各位不好意思,帮帮忙哦——”她挤眼卖笑,圆翘的屁股轻轻一抬,擦过那串钥匙——叮铃当啷,站进了队伍中。

后面有个老女人瘪着嘴叽歪了一声。

她回头瞄一眼矮个子大哥,大哥又抖起腿,比之前更激烈,叮铃当啷。她莞尔一笑,取走自己的票,转身时又不小心擦到矮个子大哥的肩膀,大哥肩膀一缩,忙抱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谢谢你啊,大哥。”她捏着票的手轻抚自己被擦的肩,嘴角带笑。

大哥一面点头,一面取票。男人总是对漂亮异性很宽容。

.二

车厢里满是人,坐着的像坐在皇帝宝座上,站着的,一桩桩来去挪动,伺机捞个空座,扑了空又都集中到车厢连接处,这里有乘务员的更衣室,门锁坏了,已有人进去抢占先机,还有人索性爬上洗手台佯装睡着了。

过道两边站着三三两两的人,像列队迎宾似的,正巧她登上了车厢。

很不幸她赶时间在网上抢了一张站票。一个列队的小伙子稍稍挪了点地,腾给她,她暂且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

她怅怅得扫了一眼车厢,乌压压得一片尽是中老年人,年轻人大抵都去乘坐动车了,只有他们愿意在这将就吹发臭的冷气。

她失落地把自己也划到中老年这一拨。

“妈的,竟然是站票。”她嘟着嘴抱怨一句。

火车渐渐发动,霉旧的冷气使人们渐渐静下来,火颜颜的光穿过树影,透过绿玻璃,打在蓝色的百褶窗帘上,挤成一圈圈明暗闪烁的光斑,从一个人的脸上飞驰到她的脸上。

光斑令她暗黄的肤色完全显露,脸颊和鼻梁上点缀几粒黄褐斑,一米开外就能看清楚。鼻梁很直,鼻准隐藏住鼻孔,黄豆大的唇珠使淡紫的嘴唇立体生动,尤其她说话时。

现在的女孩子大抵照着她的嘴巴整的花瓣唇。

她掏出一个小圆镜子照着拨弄头发,像红铜丝一样的卷发,黑的根部起了一层油腻子,几根白发浅浅地在顶部乱晃,她拢拢额前内拱的薄髦,冲镜子里的自己努努嘴,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

忽地她叹口气,收住花瓣唇,轻声嘟哝道:“人老了,牙齿也跟着长斑,真是好日子太短,坏日子太长。”说着又勾起嘴角,对着镜子笑不露齿。

五分钟太长,她快受不了了,踮起一只脚尖,揉着地面,圆眼睛四下睇眄车厢里的人。

那个靠过道坐的中年男人好一阵直勾勾窥着她,待她目光驻足时,却慌忙抖了抖手中的报纸,未拧盖的矿泉水瓶被他胳膊肘一拐,滚落下来,水洒到对面乘客身上。那位乘客是粗头粗膀子的大青年,顶多三十五,古铜的一张肥脸偏过去,睨了一眼中年男人,眼又一闭睡着了。

“对不起对不起……”眼镜男连声道歉。

她心里一阵替那厮着急,这不,挨着大膀子男靠窗的胖女人一脚蹬过去,他的腿一缩,女人已经骂道:“你疯了嗦,我还想喝吔!看他妈个报纸都不省心!”

他红着一张脸发出一记闷咳,把报纸翻得“欻歘”作响。厚眼镜片底下的肿泡细眼在报纸间上下流动,往上流动时不忘最后一次瞅那立在跟前捋头发的她。

她体恤地冲他一笑,以解他被老婆训责的尴尬,他心领神会,迅速将毛发稀疏的头埋进皱巴巴的报纸里去,银丝边眼镜滑到鼻尖上顿住了。

哎,她只得将目光移到过道另一边的姑娘身上。

.三

她走了过去,红焰焰的指甲拍着女孩的肩,笑道:“小姑娘,让阿姨坐坐好吧?哎哟你真是个好姑娘啊……”

女孩瞧也不瞧她,耳朵上塞着一副白色iphoned的耳机,一阵快节奏的rap音乐隐隐约约传过来。

她也懒得多说一句,就将半个屁股安稳得塞进去,半条背终有了地方靠,她伸长一条腿,另一条腿屈着支撑半块悬空的屁股,脚上的网状坡跟鞋,缀满了五彩水钻,隐约露出酒红的脚趾,跟着女孩耳机里的节奏一动又一动,像渔网里的红头鱼。

好像有点倦,她紧了紧身上的交领仿绸提花衫,头一歪,炯炯的圆眼睛忽地泄了气,缓缓闭上。

身旁的女孩终于鼓起勇气推搡她几下,她颤颤得睁开眼,赶紧把头从女孩的肩上挪起来,赔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说着将腿收好,半块悬空的屁股又往里一塞,她知道读了书的年轻女孩面子薄,不至于像以后那样无情,再老点心就硬了。

想着,她向女孩兜嘴笑了笑。

“阿姨,你起来吧,哪有两个人的座位挤三个人。”女孩张开胳膊伸一个懒腰,声音幽幽的,徐徐吐出来。

她被那只胳膊逼得站起身。

女孩末了捏着一张纸巾拍拍被她靠过的肩膀。

她早上可是喷了香水的,虽是便宜货,好歹比这绿皮车的熟臭味好闻吧。

这女人都是无情的!

突然她又笑起来,打量这女孩的长相——这眼睛只是为了看路,这鼻子只是为了出口气,这嘴巴只是为了吃饭说话,老天全然没有赏这女孩一碗天资饭,以后可怎么在男人堆里混呀,作孽哦!

.四

她只能站过道里,抵着靠背的一侧,一圈下来附近几个靠背被她依次借过。

一些女人举起手提包挡住她的圆腰,还有女人直接戳她的手臂,令她将宽大的荷叶边袖子收起来。来往的餐车几次撞到她的脚背上,撞掉了鞋面的几颗水钻,一个小破孩子穿着开裆袴,直接把尿撒到她腿上。

她委屈极了,她为了赶飞机,特意在G城的飞机场留宿一晚,四个小时的飞机使她又晕又喘,好不容易熬到火城站连早饭都没来得及扒拉一口,就急急忙忙坐地铁赶火车,却是一张站票,她这么辛苦为了谁啊?

还不是为了他!她的男人!

她赶紧摸出手机拨一个号,撑破嗓门道:

“你一点钟来火车站接我,准时到!”

“把车开来,你不敢开,让我来开!”

“你可要把那些东西都带齐,我们今天就去把事办了。你儿子要来吗?好歹让我和他见一面吧?他就不能腾出一天?生意有那么忙?就不能一起吃个饭?我请你们啊……不来就不来吧。”

遽然间她态度软下去,炯炯的圆眼死僵下来,像蒸汽腾腾的怨毒的湖水,你看她一眼就会被淹死。

她换了一只耳朵听电话,前一只手在衣襟上来回搓汗,搓完了汗揸在腰间,旁的乘客都纷纷竖起耳朵探听电话里的男人说些啥。

大家都知道里边是个男人似的。

那个眼镜男听得尤为仔细,报纸半晌也不翻。

她忽然振振有词,向电话里头抱怨她赶路的艰辛,噼里啪啦像爆炮竹,十足得火气恨不得把男人从手机里逼出来,一长窜后,火炮骤然熄灭,她柔声笑着,圆眼睛里闪烁着一朵朵流转的光晕,像远处绽放的焰火,照亮了脸上的暗哑。

“我没带行李,衣服也没有,事办好了你带我去买衣服呗~~~”她笑着拖长尾音,潺潺得试探电话里的他,“别忘了把东西带齐,我专门回来办这个事儿的!”

挂完电话,她仰天长舒一口气。

.五

眼镜男的胖妻一边剔着向日葵籽儿,一边踢了丈夫一脚,细瘦的丈夫紧紧眉毛,提防着应过目光。胖妻偏头,两片薄嘴啐了一地的瓜子壳,小声道:“二婚,她是二婚……”

“谁啊?”眼镜男明知故问。

胖妻立即又踢了一脚,朝那位女士努努嘴,更低声道:“你少装蒜啊!这女人我一眼就瞧出毛病,你看她穿的戴的,哪像正经女人?”

“哪里不像了?”眼镜男推了推眼镜嗫喏道。

胖妻转过头在那位女士身上游动。

她背对着胖妻靠着沙发墩,仿绸提花衫的腰带拴了一个蝴蝶结歪在一侧,一圈荷叶边的衣襟缩在肚脐眼上,蓝色牛仔短裤太紧,勒出腰间一圈胀鼓鼓的白花花肉条。几个年轻男人不约而同看过去,她里间配一件黑色蕾丝内衣,波浪型的V字领把失去弹性的胸脯聚在中心。
她忙整理衣着。

几个男人斜眼摇头瘪着嘴笑。

胖妻猛地一脚跺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她低声确认道:“哪里都不像!像个臭鸡蛋,到处都是苍蝇!”

眼镜男咽咽口水,不与她争高低。

突然,胖妻眼睛的神经一跳,一闪一闪的金子的光亮在那位女士的脖颈上跳跃,那圈米粒似一颗紧着一颗的金链子也在威胁胖妻,使她大声“哼”了一句,丈夫急急抬起头,揪着眉不知所以。

她也被惊地转过头去,与胖妻的一双只余褶子似的眼睛对视,真是触目惊心,她连忙拢拢衣领,一只手攀在脖子上抚了抚肩,纯金的花冠戒指,红油油的长指甲,好像一小束红玫瑰系上一根金丝带的花式结。

胖妻一巴掌拍下丈夫手中的报纸,张开粗胖的五指。

这一巴掌惊醒了挨着胖妻打盹的大膀子男人,他抹了一把脸,耸耸鼻子,迷迷糊糊把头转向过道,眼前黑压压的站着一个圆腰肥臀的女人。他“嘿”一声。

.六

她惊得把身子移开。她什么时候靠到这个大膀子男人肩上了?

他眨眨肉滚滚的眼睛,站起来笑道:“姐,你来坐呗。”

“啊,不不不,你的座位,你坐吧。”她正四下寻立足之处,连声婉拒。

“反正我也是站票,我坐累了,你来坐,我活动活动筋骨。”大膀子男人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往座位拖。

“你运气真是好呀。”她红着一张脸挨着胖妻坐定。

胖妻一只脱了鞋的脚拄在座位上,肉色丝光袜露出大脚趾,大脚趾的指甲厚得像化石。

大膀子男人蹲在过道口上,肉滚滚的眼睛像被人用针挑了一下,夹缝中闪着光,他拍了一下脑门道:“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不是在G城呆过?”

她想了想,眯着眼睛点头,搪塞道:“我一张大众脸,像的人多呢。”她迅速回忆起来,确定没见过这号人。

“那就对了。”大膀子男人狠劲往自己膝盖拍去,过膝的牛仔裤起了毛边,“我就觉得七年前像见过你。只不过你现在要老点。”

大膀子男人并未察觉她眼神的不屑,继续回忆道,“七年前一个冬天,我开出租,被一个人包车,确切说是一对夫妻。”

他在她眼前竖起食指和中指比一个“V”字,“也可能不是夫妻。那个男的六十来岁,中等个儿,有点秃顶,就让我载一个小时逛一圈滨海路,然后……然后甩给我一千呢!这可是我一个礼拜的工钱哦,那时候钱多贵啊,我就多留神他一眼。”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荣光,右手掌心朝上,手指往手心拢了拢,好像在掂量那一千块钱的分量,他看见胖妻和她丈夫都纷纷侧目,顿时裂开嘴,露出一颗大金门牙,笑道:“我就发现他旁边那女的年纪比较轻,至少小十几岁,穿金戴银,打扮摩登,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在赌闷气,她下车后又塞给我五百。”

说着他两只手齐拍膝盖,猛地站起来,冲周围的人张开怀抱,笑道:“我一下就赚了一千五,像风刮来似的。”众人欷歔一番,向他投去艳羡的目光。

他垂下手臂,又惋惜道:“不过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俩。但是……”他兴高采烈地转向她,笑道,“我记得她的长相,除了她年轻些,简直和你一模一样。姐,你不会就是我的恩人吧。”

大家都像看戏似的瞪着她——变老的女主角。

“你不要豁人,哪有那么大方的,你以为是赈灾哦。王健林也不见得那么大方。”胖妻笑着打趣大膀子男人。

“不不不,我句句属实,我吹壳子逗你,逗这个姐姐好耍哦?哪有这个闲工夫。”他叉着腿立在过道上,举起右手发誓。

好多双目光像火炬似的把她拱到十字架上,烘烤她,燃烧她,照亮她脸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道皱纹,焦她的心。

她环顾众人,缓缓道:“我可从来没那么大方……因为我是个穷鬼——哈哈——”说着她摊开手掌,空空如也,余下混乱不堪的粗糙的手纹,“我有钱也是个吝啬鬼。”

众人懈怠下来,看报的抖了两下报纸,当奶奶的抱起孙子吃糖,有丈夫的自不必再端着良家妇女的身架。

大膀子男人还要说什么,被她竖着手掌截住道:“你不要再说了,我真不是那个有钱人。”

大家悻悻地看着她的脸,好像买了戏票,戏剧却延期,大膀子男人垂下头,像个被人讨说法的主演之一。

她站起来,把座位还给大膀子男人,佯装上厕所,进了洗手间。

.七

洗手间狭小的空间愈发地摇晃,像要龟裂的地壳,挤压出膨胀的气体,夹杂廉价的香水味和腋下湿湿的熟臭。

她摸出小圆镜子,恍恍得照着这张永无止境衰老下去的脸,若大膀子不提,她都忘了曾经挥金如土的她,还有那个男人。

她那时才30岁,算不上绝顶漂亮,一点点招男人爱的狐媚气,十分的穷困潦倒,特别得吃苦耐劳。可是和前夫去打工,没赚什么钱却把魂给丢了,那男人是他们老板的老板,下工地视察工作,就瞧上了灰头土脸的她,给她送衣服、化妆品、首饰她不要,独独受了那一万块钱,她把钱统统寄回老家养孩子,往来几次,自然也委身于他,做了姘妇。

七年了啊,那时大膀子一身古铜的肤色,身条却是瘦的。如今大膀子长胖了,她自己却衰老下去,他正是好光景,她的好日子早就完了。七年前的冬天老板抛弃了她,此时此刻,她正是车厢里的谈资,以一个坏女人的形象。

她不能往下细想,两行热泪倏地滚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紧似一颗地滴到她的胸脯上。

她坏吗?但凡有一丝办法也不至于此,为了孩子、为了生存,靠天资吃饭再正常不过了。她一没破坏别人家庭,二没敲诈勒索,你情我愿,她怎么就坏了?

他们不坏吗?那只是没有机会,没有资本。

那胖妻若有她一半的姿色,还会嫁那个懦弱的眼镜男吗?那大膀子兄弟也说不定背地里跑了多少次烟花巷柳。那几个偷瞄她的男人也不正经,连五十岁的大妈都不放过。还有那个小姑娘,说不定盘算着去整容,让自己也能靠女人的姿态讨点方便。

她只是做了他们心中想要的坏女人,她替他们实现了理想,又被理想唾弃。

他们才是坏人,丑陋的坏人。

她嘤嘤哭着直到门外有人敲门,她才慌乱揉了揉红眼睛,找出粉底盒,迅速朝脸上扑了自然色的粉底。打开门时,那个大膀子男人紧着牙关道:“姐,等好久哦。马上进站了。那座位给你留着。”

“谢谢啦,我下站了。”

大膀子男人吹一声口哨,说了一声走好。

她朝车厢瞅一眼,个个都惊惊地望着她,她竟然要下站了!

.八

车门开了,人们在N县寂寥的小站徐徐散开,天低低得压过来,要下雨了,她匆匆随着人群往出站方向跑去。

突然,她停下来,摸出一只口红,对着镜面似的墙壁给嘴巴涂了一层石榴红。她砸吧两下嘴唇,摆出最满意的笑容,朝前赶去。

出站口歪歪斜斜站着几个人,她远远见着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朝她望过来,她心头一热,愁云已消,未语先笑,男人也挤出笑,倒写的八字眉淡淡地撇在瘦而窄的额间。

她被他奇特的样貌逗笑,所以每次相见都显得她十分高兴。这也是她相中他的最重要的一点。她不禁加快了脚步。

出站口围着一道铁栅栏,将接站的人隔开距大门两三米远,他就站在铁栅栏外,呆呆地望着她,穿着她寄回来的淡蓝色条纹短袖衬衣,卡其色的棉质西服裤,笔挺挺地站在那里,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漆工,头发虽然稀疏,好在整齐,眼睛小,好在爱笑。

就像高大笔挺的叫树,矮小短圆的叫灌木丛,男人只要高大就好了。

她出了站,站在铁栅栏里,两人横隔着这道屏障,像要离别似的,她又只抵拢他的胸口,更显得她楚楚可怜。

他突然不笑了,心事重重地望着她,她伸出手穿过铁栅栏的缝隙掸掸他肩膀上的灰,其实也没有灰,她是掸他的削瘦的肉呢,一种久别重逢的仪式感,其实也只是三个月未摸着真人,手机视频常常见呢。

总之她一只手掌着铁栅栏的一杆,一只手翘着兰花指,红指甲在他肩膀上游走,她摸到他长而细的锁骨时,他一改反常,既不躲避怕痒也不笑。

她懒得想太多,自己打开话匣,“你来了多久?”

“半个小时了都,你不出来?”高个子淡淡道。

“东西都带了吗?”她一只脚垫在铁栅栏的横杠上,半个身子扶着栏杆,歪着头问这个大他几岁的高个子。旁人路过都侧头瞧他俩,都以为是情人头呢。

“太热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高个子闷声道,他素来说话慢条斯理,嘴巴像一动也没动似的,搞仗时,她负责吵,他负责听,他说她那两片花瓣唇一阵风吹雨打去,花枝乱颤,唾沫横飞。她喜欢他这一点,她喜欢占上风,久而久之她也不忍心吵他,说起来两人已相恋两年了。

“你东西带了吗?”她明知故问。

“你杵在里边人们都看着,出来走吧。”他来牵她的手,她才心满意足的出来。

高个子曾说,这都谁惯出的毛病,她自然不说真话,只怪高个子迁就她得紧。十几年了阔太太没做成,毛病倒是不少,她克制了一些,偶尔也拿出来调剂日子的平庸。

“你什么都没带?”

“没有,等你给我买呢。”她睨着他,等他响脆的一应,可惜白白等了半晌,他却说:“我有事和你商量。”

“我们除了结婚,还有什么大事吗?婚礼我不要,酒席也不要,你还有什么大事要商量?”她挽着他的胳膊,突然挡住他的去路,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别这样,人都看着。”高个子轻轻后退一步。

“我们是夫妻呢!”她勾着嘴笑,笑他的羞和怯,人又凑了过去。

.九

乌云愈来愈厚,闷闷堵在人的心口,非要咳嗽几声才能爽快的呼吸。高个子清了清嗓子道:“我们结不了婚了。”

她正理着他胸前的一颗扣子,恍惚了几秒,确认道:“为什么?”

“我儿子不许。”高个子抬起头,汗涔涔的脖颈,打湿了衣领,她立即从他胸口缩回了手,紧紧攒着拳头,指甲扣进肉里,露出发白的指节。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道。

“真的,我儿子不许,我也没办法,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想因为一个女人把家里整的乌烟瘴气。”高个子嗫喏道。

天空响了一个闷雷,像一颗巨石缓缓从远处滚来,追着半只太阳,追着寂寥的火车站,追着她。突然雷一阵紧似一阵的响,车站晃动了,像狂风巨浪里的游轮触礁沉入海心,她和他成了海心中混乱狂躁的鱼类,一波接似波的水浪击散了她和他,游轮倾覆了。

“王八蛋,都是阴谋,不想和我结婚,骗到你儿子头上,你早干嘛去了?你喊我回来干啥子?你个王八蛋,不得好死得王八蛋!”

她破口大骂,袖子一横,擦一把唇,石榴红被抹到腮边,像发了怒的猫的胡须。

她逼问他为什么不结婚,高个子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求她不再追问,对己对他都好,她更怒了,先用手捶他的胸,红指甲被折断了几根,她瞪着红一块白一块的手,呜呜地哭。眼泪把粉底洗干净了,仍逼不出一个缘由。

她想打他的脸,虽不是一张俊俏的脸,却又忍不下心,于是拧着挎包的金属肩带去抽他的身,他不躲也不还手,红着一张长脸,等她发疯。真是气不过了,她才一巴掌朝那张红薯似的脸拍去,清脆一声,拍得他头昏,她的眼泪又洪水似的扑下来。

蚕豆大的雨滴,一珠密似一珠,眨眼已是帘子似地铺盖下来,她铜丝似的卷发散了,软了,她的整个人也散架似瘫坐在地,他不去扶她,却颇有同理心的坐下来,木然埋着头,雨水将他稀疏的头发黏在黄的头皮上,好像三毛了。

一锤雷,一刀电,天地震动,金光闪闪,她举起手来笑道:“抓人了,抓人了。把我抓去了事。”

零星的几个乘客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的男人把她的手摁下来,她又举起来,她好像求死的武士,握着从天而降的匕首,缓缓插入心窝。

男人抱着她,两片蓝色的衣襟在风里翻飞,他露出削瘦的两扇肋骨,他大声喊着,雨水一过滤谁也听不清,这壮了他的胆,使他的两片嘴巴终于拆了线似的,喊个痛快。

蓦地,她像头老虎似的扑上去,胡乱扒扯他的头发,好像拔胡萝卜,一抓一手毛,大抵要扯光了,她才住了手。

雨来得快去得快。她的伤心也是。她解气得看着那个不剩几根毛的男人逃也似的离开。她的鞋子有一只找不见,大概是扔到哪片草丛了。皮包里的口红粉底东一支西一个。她决定去城里买新的。

她要在城里开个房住一晚,第二天再香喷喷得回G城。

. 十

这次她买了和谐号动车一等座,邻座是一个和她谈得来的老头子,宽额方脸,乌青的发丝松松拢在两侧,手里提着公文包,白衬衣黑裤子,擦得发亮的皮鞋,虽已过甲子岁,却丝毫不显老态,加了她的微信,给她看他年轻时的相片。

她兴致高涨就把她和高个子的事、和老板的事、和前夫的事浓缩浓缩,当别人的故事讲给邻座的听。

邻座问她:“那高个子到底说了什么,把那女的惹毛了?”

“他说那女的是个娼妇,年轻的时候抛夫弃女,傍大款,老了还搔首弄姿,不安寂寞。”

“啊,哈哈,实打实一个坏女人啊。”邻座笑眯眯得瞥了一眼道。

“坏女人是老天赏饭吃,好女人还巴不得有这口饭吃呢!”她摸出一包香烟,往鼻尖凑了凑,那熟悉的诱人的尼古丁的气味,已是两年没有碰了。

“为啥?”邻座伸出细而长的白手指掸掸那包烟,一点点肉的温度碰到她的手指。

“女人不坏男人不干啊……哈哈哈……”她抖了抖那包“金陵十二钗”,挑一根细长的烟杆,递到邻座的唇边,笑了,她涂了新口红,姨妈色,笑起来像一朵盛开的红花,红得咄咄逼人。

——筱楚白 2017.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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