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白
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多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车窗中,呜呜的响,从窗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
感谢鲁迅先生为我的《故乡》做了最贴切的开场白。
源于故乡省城的一些业务关系,不得不在春节前夕赶回故乡,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在家打游击般过了个春节。
走进村口时,一堆人正在嬉闹,互相对望,竟互相不识,遂沉默的开了过去,到了家门口,大兄长已经迎了上来,几年不见,他的背似乎又驼了一些。刚上一年级的女儿怎顾得上和大人打招呼,兀自跳下车门扎到一群小朋友之间去了,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我的故乡,充满了好奇,但却丝毫不生疏,孩子之间的交流,比起大人之间真真简单多了。
长期生活在南方,竟然已经不耐寒了,急忙火堆前坐下,与家人围坐絮絮叨叨,无非一些琐碎之事。本来生活在乡间,哪有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呢。本来就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心里一直惦念,遂去了省城。第二天事情办毕,想起一在省城经商之好友,便打了电话过去欲一起饭叙,不通,就又问了他的助理,却得到一个晴天霹雳的回答——好友心梗于前天早上逝去了!呜呼!一个74年生人,一个与我携手打拼的好友,居然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走了!!!车子停在路边,嚎啕大哭……良久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古人有云,生如草芥,大抵如此吧。只是一想到再也无法和他在一起喝酒吹牛切磋商讨商场或人生的事,又禁不住悲戚不已……
接下来的日子就甚觉无趣了,转眼就到了除夕,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看我精神恍惚,也并未开酒,也好,哥们就是因为嗜酒而去的,我倒是真真对酒开始心怀厌恶了。接下来又去了长姐家——一个叫梁沟的地方。这里距离我的出生地约二十多公里,中间横亘了一条水,名曰白河。幼时思乡深切,在一个叫庙岭的渡口等船摆渡时,看到水波荡漾,居然产生了脚下的土地在前行的幻觉,心中好不兴奋,一心想快快回家躲在母亲怀里撒娇哭一场以宣泄思念与委屈,待抬头望时,才发觉还在原地,怅然愤恨焦灼泪飞顿作倾盆雨。长大后,尚未孝敬父母的养育之恩情,双亲却相继离世了,待归来时,家中所居房屋也都换做了新的,一片熟悉与陌生,硬生生切断了所有的思念记忆,内心莫名的情结竟没了着落,仿佛寓居在旅途中的店舍一般失落。
话说梁沟,在我心里,我便是“反认他乡是故乡”之人,我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无限最深沉又最复杂的情感。我的少年时代基本都是在这里度过,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远比我的出生地熟悉多了。幼时读书,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穿越一大片苹果园,跑到一里多地的学校去上课,但现在都还记得学校那个挂在杨树上的用炮弹壳做成的校钟,那个声音的辨识度极高,听起来无比亲切,再后来听到的都是急促的电子铃声,十分排斥。我所在时的梁沟,应该是我认为最美的梁沟,人间四月天,漫山遍野的苹果花儿怒放了,粉白的花儿将方圆几公里之内的丘陵装点的仿若童话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蜜蜂在花间翁嗡嗡的忙碌着,树下的毛芽像细细的笔尖竞相抽出,还有一种开黄花的草生植物,都被我们这帮伙伴们揪了去含在了嘴里。放学路上,除了推铁环等粗劣的玩具外,就是玩摔纸面包等简单的游戏,少年的世界里,还不懂审美,唯有好吃的好玩的才能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但是留存在记忆里的,却是那一朵一朵的花开与那一片芬芳……
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上时,当年的苹果园都已经不见了,土地袒露着它最原始的色彩,当年曾经看园子的旁边,却多了一座似庙非庙,似观非观的建筑。整个村子被疯狂生长的杨树包裹着,灰褐色瓦片与土红色的砖墙提示着居家人的存在。毕竟已经阔别三十载的时光,一个个青春而又迷茫的眼神对视过来,互相都是陌生的,而那些记忆中的熟悉的老人们,大都已经堙没在荒冢野草间了。昔年眼里的大人们,如今也芳华不再,满脸的褶子写满了光阴的无情与无奈。
村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热闹,随着经济与社会结构的变革,村里人许多已经洗了脚上的泥巴进城了,只留下老屋在村头,标识着他们曾经的存在。北河湾百草园也失去了往日的一片葱葱郁郁的景象,流淌的小河已经干枯,园子因为周边杨树对阳光的遮挡,也没了昨日一派生命力茁壮的画面,唯有那一口老井,如往日般明澈,探了脑袋,圆圆的镜面便映像出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出来,呀,呀,呀!那个曾经的爱做梦的少年,怎地就不见了???幼时喜欢画画,常给小伙伴们在手腕上画手表,极为逼真,唯有时针是不动的,但是,时光却在这静默的画面里一去不复返,带走了所有内心极为看重的记忆,包括了一个少年的童年、我梦想、痛苦、迷茫、懵懂、初恋、酸涩、情怀、奋斗、和永未停止的奔忙……
尚未出发时,曾经想过倘若到了故乡,一定要邀约童年的同窗们一起聚一聚,想问一声你还好吗?可近乡情怯,站在当年的原点上,那个曾经的少年虽情怀依旧,却无勇气发出微信告知当年的小伙伴们:我回来了。
此去经年,物是人非,出于对记忆的珍视,我已不想推开这扇已经千疮百孔的窗,思念还会在内心发酵,但是我依旧选择了静默。有些东西,譬如爱情或物什,未得到的恰恰都成了心头痒,若真真得到了,也许就淡而无味了。少年时对故乡充满了幽怨,总觉得这片土地距离自己的梦想地太过遥远,这里的人们太过狭隘、狡黠、自私与封闭,但当走过了千山万水之后,才发现了乡人的另一面,那就是拙朴、隐忍、务实与坚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流淌的血液注定与这片土地息息相通脉搏相连,一个历尽千帆的游子之灵魂,皈依在这片曾经生养的土地上时,竟是如此踏实与安详,我想,这才是由乡怨变成乡愁,又最终达成与故乡的和解与神灵相通之完美的结局。就让这故乡山川草木人物封存在记忆的最底层吧,永不褪色,在每个梦醒的夜里时时唤起,哪怕隐隐作痛。
离开故乡时,我特意经过了一个叫红宇厂的地方,幼年时家里生活颇为清苦,每逢周末,姐姐便择了菜,让我去厂子里挑了卖以补贴家用,少年的心里哪有商业概念,唯有菜市场旁边的幼儿园的滑滑梯,成了最吸引我的地方,可惜乡间的孩子哪有去体验的机会,这让我早早知道了人是有等级划分的,中年归来的我早已没了坐滑滑梯的心,但是内心的委屈与失落感,依旧不曾从内心深处抹去,何时方能释怀?
抬眼望时,八一楼上空的太阳依旧白花花的挂在头顶,在冬天的下午,一片惨白。
——子君 写于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