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四月,在好朋友的怂恿下,我拖着许久没有锻炼的沉重身体,还有一个70L的老旧背包,踏上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目的地,是被文艺青年们顶礼膜拜、民谣歌手屡屡唱起的【稻城亚丁】。
那时候,马頔的《南山南》红遍了大江南北。他的那首《傲寒》,则缓缓唱进了少女清澈的心怀:
“傲寒我们结婚
在稻城冰雪融化的早晨
傲寒我们结婚
在布满星辰斑斓的黄昏”
就是这首歌,让还没被学业和工作折磨过一番、大好青春正闲散得无处安放的我(和小伙伴)们,对稻城亚丁这块净土充满了浪漫的向往。
但是,作为一群以徒(zi)步(nve)相识的驴友,再浪漫的地方,都要用一步一个脚印去丈量。商量过后,大家决定走7天6晚的【泸亚线】,充分体验高原和雪山的绝美壮观。
就是这次看似不难的雪山徒步,却让我体验到了对死亡的恐惧。
上一次有这种恐慌的感觉,还是2013年的冬天,我意外绊倒在台阶上,额头在台尖上狠狠地撞了下去。我头晕脑胀地站起身来,顿时血流满面。
那次惨痛的经历不堪回首。尽管当时伤口并不是很疼,血也慢慢地止住了,恐慌的感觉却一直盘亘在心头。到了北医三院的急诊部,看见四周各种慌乱奔走的人们,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受伤、发病、甚至濒临死亡,我才突然发现,生生死死,原来离自己那么近。那些医生平静、淡定的态度,就好像死亡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再一次嗅到死亡的气息,便是在亚丁的雪山上。
四月底的稻城亚丁,天气依旧严酷如寒冬。从成都到稻城的大巴车开到第二天,我们就遇见了折多山的大雪。在临近垭口的地方,道路拥堵起来。无论是大巴车还是小汽车,都要安上防滑的链子,方能前行。折腾了一天,夜里终于到了稻城。旅店的老板告诉我们,亚丁山雨雪霏霏,道路难行。
第二天,我们一大早就乘车赶往亚丁。藏人向导说,山里这几天都下着大雪,如果不雇马帮,七天的路走起来异常危险,他是不会带我们的。可是这边的马帮费用实在是贵,我们学生党恐怕是无福消受了。经过一番协商,我们决定换一条三天的路线走,之后从终点处一路搭车去泸沽湖。
我本来以为三天的路可以很轻松,后来的事情证明,自己还是图样图天真。
第一天是一路的爬升,刚刚到达海拔4500米的地方,还未来得及适应高原反应,便爬升了将近十公里的路程,大概到了五千多的海拔。向导和几个体力好的队友走在前面,我和同样高原反应的男生们落在后面艰难地前行。寒冷、疲倦、喘不上气来,有些头晕眼花。
我背了七天的粮食,气罐、两升的水壶,好几件衣服,还有好多好多巧克力,本来是为了提高户外生活品质,但此刻,它们却让肩上的负担异常沉重起来。
我呼哧呼哧地走着,用登山杖奋力地支撑着身体。户外,徒步。每一次出发之后都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自讨苦吃。然而每一次为日常生活所疲惫之时都会难以抑制地思念这种艰苦却自由的状态。
徒步之前,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棉质内衣。在徒步圈内,这种材质的衣服也被称作“死亡面料”。我本以为天气没有那么冷,自己也不会流太多的汗,更以为自己不会丧失那么多体力,以为所谓的“特例”是极其孱弱的个例。
但我还是太年轻,只有从惨痛的经历中才能学到深刻的教训。
果不其然,在接近扎营的“小木屋”的地方,我的上身和腿部都已完全汗湿,停下来之后,整个人都陷入了疲惫和寒冷,甚至开始想吐。
我以为自己只要在炉子边上烤烤火就能缓解过来,却发现无论怎么取暖,自己都冻得瑟瑟发抖。炉子里冒出的白眼熏的我头昏眼花,我咳嗽着,感觉要发烧了一般。这时我才发现,我失温了,而且面临着急性高原病的危险。
当晚,山里的天气异常地严酷。飘了一整天的细碎雪花,在黄昏时分开始逐渐密集起来,冰凉的风也变得凛冽急剧,裹挟着刺痛皮肤的霜雪,发出像哀怨如呼号般的声音,在山间经久不息地回响着。
我们躲进小木屋里,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将彻骨的寒冷和可怖的风雪关在外面。
藏人向导给我们烧了火——狭小的木屋里堆满了木柴。我和另外几个人都已陷入了极度的疲惫和不适。我浑身湿冷,在火旁瑟瑟发抖,开始流鼻涕、额头发烫,这是感冒的前兆。
有个初次徒步旅行的队友,因为体力透支外加高原反应,已经头痛欲裂、躺在厚厚的鹅绒睡袋里面慢慢回温。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
状态尚佳的两个同伴和向导一起忙着煮面,而我已经开始感觉想吐,哪怕仅仅是闻到面汤的味儿都要一阵作呕。饭还没好,胃里就已经翻江倒海起来,连喝热水都让我反感。更糟糕的是,不管怎么烤火,体温还是一直无法恢复。虽然额头一直隐隐作痛、不祥地发着热,寒冷还是从四肢蔓延到全身。
我开始害怕了。害怕真的要失温,害怕会吐到脱水,更害怕会发起烧来,从而引发一些更可怕的后果。(脑水肿、肺水肿……TAT)
这里没有信号、没有人烟、黑夜和风雪铺天盖地地包围着我们。一旦出现任何问题,也只能待在这里,捱过这漫漫长夜,捱过这狂风与暴雪,跋涉十余公里的路程,再联系上外界。
我的心里开始渐渐漫出莫名的恐慌,我想起六年前第一次上高原的时候,当时的导游讲给我们一个日本游客突发急病而死的故事。仅仅是因为高原反应引发了肺水肿,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就丧失了生命。还有15年穿越年宝玉则的时候,向导告诉我们每一年在这里丧生的那些驴友。还有她救过的一个女孩,仅仅是因为在高原体力不支,就已经全身痉挛、失温昏迷。
我甚至想起了云蒙山上的夏子。仅仅是第一天去徒步,仅仅是在冬天的北京山区,因为疲倦和大雪而失温,午夜来临前就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从前,我不曾认真地看待过这些道听途说、耸人听闻的故事。此刻,我却感觉它们如此真实,真实得就像在自己的身上也能轻易发生一般。我开始胡思乱想了,恐惧如同暗流一般伏动在心里,又好像一只手将我缓缓地拖进静寂的深渊。
我开始强烈地想念远在北方的家,想念安稳、舒适的校园生活,父母和亲人,想念经常和自己拌嘴的男友。我曾经多么渴望离开校园的樊笼,安逸生活的麻醉和无聊,父母的唠叨和限制,还有对男友的种种不满与哀怨情绪。
可是这一刻我多么想要回到这一切身边。我很怕自己不能回去。我在遥远的雪山上,冰冷的青蛙海边上,在一间被风雪掩埋的小木屋里。前面是险峻的山峰,后面是绵延陡峭的山路。我们离温暖、明亮的人间尚且异常遥远。
“喝一点面汤吧,”c和我说,给我盛了一大碗。我厌烦地摆摆手,咕哝着说:“我恶心,什么都不想喝。……我很冷。……就让我烤火吧。”
“你失温了,必须喝点热的东西。”c命令我说,“你再恶心也要喝下去。”
那一碗热汤虽然入口时油腻腻的,让人不禁反胃,但喝下去过了一会竟然起了作用,在身体里融成一股暖流,慢慢地周遍全身。我依旧很冷,但不至于头昏脑胀,瑟瑟发抖了。
另一个队友也冻得难受,钻进了自己买的鹅绒大睡袋里,嘴唇有点发紫。
我继续往肚子里灌热汤,渐渐地,喉咙里那股恶心的感觉变轻了。
藏人向导忙着添柴做饭,不时讲起亚丁景区罕为人知的故事。我慢慢地恢复过来,脑门上那种有点发烫的热度也渐渐散去。谢天谢地,不要感冒。谢天谢地,不要感冒。我在心里默念着。
幸亏有这间小木屋。屋外便是狂躁的风雪,发出悠长哀怨的呼号声。刺骨的寒冷透过木门的缝隙侵入屋内,屋里的人都不时打着寒噤。还好有温暖的火焰一直徐徐地燃烧,和火光里木柴噼里啪啦的响声,听着令人安心。
我不敢想,若是没有藏人向导的这间避难所,不得不住自己带的四季帐的话,我们身体不适的几个人能否安然挺过今晚。
晚上,我把棉睡袋裹着羽绒睡袋,再铺上羽绒服和冲锋衣,垫上防湿的塑料皮和棉被,做好了一张舒适的“床”。因为身体感觉好点了,心里的担忧和胡思乱想也就少了很多。唯一想的就是睡个好觉,赶紧撑到明天,翻过了垭口便能安然无恙地回到人间,回到我所钟爱的滚滚红尘中去。
当天晚上睡得很香甜,半夜只醒过来一次。有几只高原鼠偷吃我们的小面包,幸好被警觉的队友及时发现,才没造成更大的损失。另外有一个队友高原反应极其严重,整夜辗转反侧,呻吟不已,状态不容乐观。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风也渐渐变得轻柔起来。但整座山都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通往垭口的山路将更加崎岖难行。两个男生高反严重,走起路来很拖沓,精神状态也不好。我刚起床的时候感觉还不错,但是一背上自己那沉重的包袱,顿时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
那塞得满满当当的背包,本来就沉甸甸的,但今天的感觉却格外糟糕,就好像背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整个身体都不堪重负,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因为我们状态不好,所以领队决定集体下撤回亚丁,先做休整再说。
下山的路依旧艰难。在翻越小垭口、海拔下降之前,还有一大段高低不平的山路,环绕着冰蓝色的青蛙海。路上长满了潮湿的草藓,此时又铺上了一层晶莹的白雪。我们缓缓地走着,我和另外两个男生都逐渐掉队了。背上的负重令我头昏眼花,喉咙里那股异常恶心的感觉又慢慢泛了起来。太阳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天空,也照亮了广袤的雪原。
雪地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让我睁不开双目,只得胡乱地拄着登山杖,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挪动。亮晃晃的雪,昏天黑地的脑子,恶心的胃。走啊,走啊,快下山,这是唯一支撑我向前行的动力。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每一次后悔之后又要重蹈覆辙,为什么这么多的问题,让我头疼。
我“哇”的一声吐了。吐完之后,感觉身体爽快了些,就接着走。过了一会儿,又吐了出来。喘口气,队友递过来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几张手纸。大家帮我分包,然后我们继续前行。
合作、生存、朋友。我的脑海里萦绕着这几个词,心里因为队友的存在而感觉到踏实。同伴的重要性,在人间的我曾经忘却了,还在心里蓄积了很多的怨忿、鄙视和不解。如今,在远离尘嚣的寂静雪岭,我体会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
前方,那个我们企盼已久的垭口,生命的希望、通往人间世的大门,终于出现了。
同时展现在眼前的还有崇山峻岭间苍翠茂密的松林,那么深幽、挺拔。一群白色的山鸟突然从林间绽放开来,飞向青色的长空,我的心也像开了一朵花似的,充满了无以言表的感动。
“雪山!”
同伴惊呼了一声,她手指的方向引领着我们的视线,最终落在远处云开雾散的天际。纯洁的圣山在灿烂朝阳中崭露了它的真容,高耸凌云的尖顶上挂满了晶莹洁白的冰雪。
这一刻,山鸟悠长的鸣声穿透耳际,深深地淌进我们的心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