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腊八节过后,就开始闻到年味了,其实离真正过大年还有二十多天,离过小年还有十多天,远着呢。可是对大人盼插田,小孩盼过年的小孩子们来说,从腊八节开始他们就掰着手指头数过年的日子了。
过年,对过去的小孩子来说是很重要的,过年不仅有大鱼大肉吃,还有新衣新鞋穿,大年三十晚上还可以收到压岁钱,正月初一拜年还有拜年红包,这等开心事,小孩子们怎么不开心呢。小孩子们掰着指头盼过年的时候,大人们也不会闲着。过了腊八节,喝了腊八粥后,便张罗着置办年货,杀年猪,放水干塘打鱼了。杀年猪是过年之前最隆重的一件大事,也是最具有农村特色的年味。过了腊八节,大山冲的农家便开始请村上的屠户来杀年猪。
杀年猪是一门力气活,得由专门的屠户来宰杀,一个村里面就那么一,两个杀猪的屠户,他们从腊八节就开始忙碌起来,请他们杀年猪的农家得提前预约。否则,就是等到大年三十屠户也没时间来杀年猪的。农家约好时间让屠户来杀年猪后,便在厨房的大铁锅里烧开水。大铁锅平时是用来煮猪潲的,那时候,农家喂养的猪都是吃熟饲料的,喂养一头猪要用一年时间,也不过一百多斤重。农家烧好开水后,就等村里的屠户来杀年猪了。
当杀猪屠户带着一杀猪刀来时,农家便去大湾堂里叫几个男子汉来帮助捉猪。圈养在猪栏里的大肥猪,从小到大就在猪栏里呆着,除了吃就是睡。不比牛栏里的大耕牛每天要出去吃草,享受一下山村田野里的新鲜空气。可猪不行,它一辈子就呆在猪栏里,坐栏观天,它出栏时就是上屠场的时候。
几个男子汉帮着屠户到猪栏里捉猪时,大肥猪是不会轻易引颈受戮的,它会在猪栏里拼命地乱窜乱叫。男子汉们抓住猪的耳朵,提着猪尾巴拖的拖,撵的撵,硬是把年猪从猪栏里拖了出去,然后抬到两条春凳上架起来。年猪到了这时候,除了不停地发出嚎叫声外,挣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看杀猪,是小孩子们最感兴趣的事情,只要看见屠户来了,他们便会跟在屠户的屁股后面看屠户怎么杀猪,当屠户把年猪杀了后,他们会等着看屠户在猪脚上切一个口子,不停地给年猪身上吹气,把年猪的肚子吹得鼓鼓的。
年猪的肚子被屠户吹得鼓起来后,农家主人便把大锅子里烧得滚烫的开水用木桶装着提了出来,淋在刚杀的年猪身上。然后,杀猪屠户便给年猪刮猪毛。几个男子汉在旁边帮忙,刮完猪毛后,屠户便给年猪开肠破肚,把猪身上的内脏拿出来,猪血让农家主人先接回去做猪血汤,年猪杀完后,农家主人会先切几块新鲜的猪肉拿到厨房里去煮。
那时候,大湾堂里只要杀年猪了,全湾堂里的乡里乡亲都会来提前享受年味,那时候有猪肉吃就是过年了,小孩子盼过年,其实就是盼着杀年猪,大块吃猪肉,享受猪肉的美味。当农家的主人把则宰杀的猪肉放进锅里煮时,那肉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飘到大湾堂的上空,诱惑着小孩子们的味蕾。他们不时地从杀猪的地方跑进厨房,看着锅里翻滚的猪肉,馋得直流口水,猪肉的香味,让他们挪不开脚步。
当屠户把年猪杀完后,农家的主人已经把大盆新鲜的猪肉煮好了,还有一大盆新鲜的猪血,都放到了堂屋的大桌子上。农家请屠户和帮忙捉猪的男子汉们,以及湾堂里里的乡里乡亲一块吃年猪肉,小孩子们早就迫不及待了,他们把猪肉夹进碗里,走到一边大块朵颐去了,提前享受一下年味。
大湾堂里一家杀年猪,全湾堂的乡里乡亲都过来吃年猪肉。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场景,也只有那时候才有,也只有我的小时侯才见过。现在已经很少看到,杀年猪也几乎看不到,村里的杀猪屠户基本上歇业了,现在的农家也基本不喂熟饲料的猪了,一年到头养一头猪留着过年杀,几乎没有了。杀猪过年,肉香飘荡在故乡大湾堂的上空,弥漫在岁月的深处,难以散去。
腊八节后,大湾堂里开始杀年猪时,生产队也开始给山塘放水,准备打过年的鱼了。那时候,山村里所有的山塘全归生产队管理,养的鱼也归生产队统一捕捞。到了过年前,生产队会放干一些山塘的水,等山塘露出塘泥时,就开始打过年的鱼。
打鱼的时候,生产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来到山塘前看打鱼,网鱼,捉鱼。山塘的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打鱼师傅是生产队专门请来的,他会带一张打鱼的网来,他穿着长套靴来到山塘前观察水面,看水底下的鱼躲在什么地方,才张开网用力拉开,将鱼网撒下塘去。打鱼师傅如果判断得准,一网打中鱼窝,便可以收获满满,大网里的草鱼,鲢鱼,雄鱼在网里活蹦乱跳,有鱼在网里跳,就证明一网撒下去网住了不少的鱼,帮助捉鱼的社员便会拿着水桶,篓子跟在打鱼师傅身后等着捉鱼。
打鱼师傅将鱼网的尼龙绳慢慢地回收,随着鱼网往山塘浅水处收拢时,各种各样的鱼在网里跳得更厉害了,那些小鱼开始从网里窜出来,跳向空中,跳出鱼网逃跑了。那些大鱼跳不出鱼网,便在网里疯狂乱窜。鱼网收拢,社员们便在鱼网里开始捉鱼,一条条大草鱼,大雄鱼和鲢鱼被捉上来放进准备好的篓子里。
有时候,打鱼师傅看不准鱼窝的位置,一网撒下去颗粒无收,一条鱼也打不上来时,他便要求生产队的男劳力帮他赶鱼。男劳力拿一把锄头,将沙土往山塘里扔,小孩子们这时候是最开心的,他们找来石头,土块不停地往水面上砸,溅起的水花惹得他们笑声不断。家乡的腊月正是小寒,大寒时节,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寒风冷雨不断,北风刺骨,山塘里的水温很冷,鱼儿是根本不会动的,它们躲在深水里不会出来觅食的。当阳光普照,天气睛朗的时候,它们才会在在水底下游动。
打鱼师傅撒网打不上鱼时,一般是碰到寒冷的天气,鱼儿躲在深水里不动,这就需要把它们想办法赶出来。朝山塘水面上扔石头,土块,泥沙可以起到赶鱼的作用。当大家将鱼赶到打鱼师傅指定的水面,他拉开鱼网,甩手打下去,肯定会打来一网鱼。不过,在同一地方再打第二网时,鱼儿肯定都跑了。
打鱼时,会惊得鱼儿不停地跳出冰冷的水面,它们在山塘里四处乱窜,有时候跳到泥沙上,被小孩子们捉死鱼,那是一笔意外收获,不需要交公,捡回去就是,生产队不会追究的。打鱼师傅满塘打鱼,到打不上一条鱼才开始收网,围观看打鱼的社员才陆陆续续地离开,跟着担鱼的人去大湾堂分鱼,再拿回家去杀鱼,腌鱼……
大人们杀年猪,打鱼时,小孩子们也不闲着,去打爆米花的任务就交给他们了。我记得小时候,爆米花是每家每户过年必备的,而是小孩子们最喜欢吃的,正月初一出去拜年时,只要主人拿出爆米花出来,小孩子们一定会把它席卷一空的。
那时候,有专门打爆花的师傅,他们担着一个打爆米花的机子,到大湾堂里来打爆米花时,大湾堂里的小孩子们,便从米缸里拿出一些米来,让打爆米花的师傅打爆米花。那师傅将大米倒进一个圆圆的铁罐里,架在柴火上烤,他左手摇小风箱,右手不停地动那个小铁罐,让大米在铁罐里面不停地滚动。
到了一定的时间,打爆花的师傅便站起来,用脚踩下铁罐子的头,随着“砰!”的一声爆响,罐子里面的爆米花像天女散花般飞了出来,飞向事前准备好的布袋里,一袋爆米花就打出来了。单纯的燥米花不怎么好吃,干巴巴的味同嚼蜡。因此,在打爆米花的同时,我们会把家里的红薯荷折丝,包谷找出来,将荷折丝和玉米粒伴着大米一块打爆花。
红薯荷折丝在火上烤时,它们便会膨胀起来,卷成白色的红薯丝爆花,王米粒在高温下会胀成很大一粒,开成玉米花一样的大爆花来。荷折丝爆花和玉米粒爆花掺在爆米花里面,吃起来才带劲。有时候在打爆米花时。让打爆花的师傅在打爆米花之前掺一点糖精,打出来的爆米花吃起来就有甜味,小孩子们特别喜欢吃。
如果打爆花的师傅不到大湾堂来打爆米花,我们就拿着米,荷折丝,玉米粒去他家里打爆米花。大湾堂的小孩子们相约一块去,成群结队,爬山过坳地打爆米花,一路上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比过年还热闹。到了打爆米花师傅的家里,小孩子们一个一个轮着来,边打爆米花边吃,那些好吃的荷折爆花刚刚出炉,就被我们一抢而光,玉米爆花其次,爆米花等大年初一拿出来给拜年的小明友吃的。
拜年时,农家的糖果碟子里装的不是糖果,而是自家的土特产红薯片、红薯干、花生、瓜子还有就是爆米花了。爆米花是小孩子们再爱吃的,只要农家拿一盘子爆米花出来,不用上桌,便会被小孩子们哄抢一空,然后就去禾场上玩。小孩们是一边放炮仗,一边吃爆米花,其乐融融。
年味最浓的是大年三十晚上。乡里乡亲把湾堂里的大桌子,长木凳都搬过来,象摆酒席一样,在大湾堂最大的堂屋里摆上几大桌。然后,乡亲们把各自家里煮好的大鱼、大肉都端到大桌子上来。各家的拿手好菜都拿了出来,准备了半个多月的年味,在大年三十晚上,都摆到了大桌子上来了。
大湾堂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那是从乡里乡亲的厨房里飘出来的,屋顶上的烟仓里冒出来白色炊烟,慢慢地向山林间飘去。大年三十的晚上,是湾堂里的孩子们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候,当大人们在厨房里北着煮年夜菜,一碗一碗端到大堂屋里时,他们却在禾场上忙着放炮仗,听着炮仗的噼啪声,他们开心地叫着。
也有贪吃谗嘴的小孩子,偷偷地溜进大堂屋里,爬到大桌子上偷偷地用手抓一块大肥肉,跑出来大块朵颐,要是被大人们发现了,则免不了挨一句训:“等一下,大家一块吃。”小孩子抓到一块肉早跑远了,大人们则笑笑说:“馋嘴!”到了晚上八点左右,家家户户的年夜菜都端上了大桌子,大湾堂的男女老少都走进了大堂屋,按男女老小分别坐在大桌子边上的长春凳上。大湾堂前面,点燃了一个用松枝扎成的几米高的大火把。大火把点亮后,不仅把禾场照得通亮,也把大堂屋照得白白的。
那时候农村不通电,照明靠煤油灯,大桌上靠几盏煤油灯照着,光线很暗,连夹菜都不好夹,我祖父在大年前去山上砍松树的桔枝,拿回家扎一个大火把,等着大年三十点高灯,照亮整个大湾堂,把三十夜照得通亮雪白,让湾堂里的乡里乡亲过一个热闹详和的大年。吃完三十夜的团年饭后,乡里乡亲都不会急着回家的,我们老家有守岁的习俗。过去没有电,也就没有电视机,就不可能有电视看。不像现在,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八点,准时有春节联欢晚会看,有春节联欢晚会陪我们一起守岁,守到零点新年到。
那时候守岁,就是在大湾堂里烧一堆大柴火,乡里乡亲围在柴火边上,畅谈一年来的农事,家事,也有摆八古讲白话。小孩子最爱听的就是我祖父讲打仗的故事,祖父讲打仗的故事可以不用翻书,滔滔不绝地讲。到了夜深的时候,大柴火依然烧得红火火的,我们老家有习俗叫三十夜的火,元宵夜的灯。大年三十夜的柴火一定要烧得红红火火,预祝来年大红大火,这寓意挺好的。但是,我觉得三十夜烧一堆大火,方便熬夜守岁,晚上寒冷,没有柴火烤,谁会坚持守到新年到来呢。
大柴火在熊熊燃烧,可围在柴火边守岁的乡里乡亲却越来越少,老人小孩开始打瞌睡离开了,女人们也打着哈欠走了,能守岁到深夜零点的也就是大湾堂里的当家人,他们要守到新年到来,打开自家的门放开门响的。当鞭炮急骤地响起来时,大湾堂,小山村的新年就到来了。大年三十晚,围着柴火守岁,也只有那时候有,也是最值得回味的年味了。后来,农村通了电,家家户户买了电视机,那种点松枝大火把,在大堂屋一起吃年夜饭,围着大柴火守岁的情景就再也见不到了,直到现在,它还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大年三十刚过,就迎来了新春佳节。春节走亲戚,是过去年代最有特色的年味。我的家乡有:“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干娘,拜年拜到初七,八”的习俗。
正月初一这天,是儿子给父母长辈拜年。初二这天女婿到岳父母家拜年,初三就开始走亲戚。走亲戚是轮流走,我去你家拜年,你再到我家来拜年。这样走来走去,就要走到初七,八才走得完。拜年拜到初七,八就是这个意思。亲戚是越走越亲,越走越有感情。那时候物质生活贫乏,交通极不发达。走亲戚全靠两条腿爬山过坳,涉水过河。不管亲戚家有多远,都要坚持去拜年。
我记得小时候杀年猪时,母亲总要屠户师傅剁几块人情肉,用棕叶子穿起来,放到一边。等到开始走亲戚时,母亲便将年前准备好的人情肉,白糖,乔饼用纸包好拿出来,放进一个大包背里。然后,带着我们去走亲戚。亲戚都在几十里外的另一个公社,走亲戚一般是吃完早饭就出发。走亲戚,对小孩子们来说是最兴奋的,除了好玩外,去亲戚有大鱼大肉等好菜吃,这对小孩子们的诱惑是最大的。
但是,走几十里山路,对于小孩子们来说是不少的考验。好在大山冲里的孩子,天天在山里摸爬滚打,几十里路也难不到他们,咬咬牙一般都能坚持走到亲戚家里。当到了亲戚家时,热情的亲戚首先会放一封炮竹。然后,亲戚家会拿出花生、瓜子、红薯片、饼干等摆在桌子上招待我们。厨房里的灶火烧起,亲戚会把鸡鸭鱼肉等食材拿出来,叮叮当当地开始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一大桌丰盛的酒菜摆到了,亲戚家堂屋里的大桌子上。闻到喷香的鱼肉香味,走了几十里山路的小孩子们,肚子里早饿得咕噜咕噜叫起来。亲戚家拿出来的那点花生,饼干已经填不饱他们的肚子。他们闻到饭菜香味,便开始嘴馋了,当亲戚刚喊一句吃饭了时,他们便迅速爬上大桌子,不顾大人们吃不吃,先自夹起菜碗里的鱼肉,大块朵颐,狼吞虎咽起来。
热情的亲戚会在桌子边不断地给大人们敬酒,敬菜,仿佛一年不见,那份感情特别浓烈,大人们则是一边喝酒一边和亲戚聊家常,其乐融融的。酒足饭饱后,我们便会和亲戚告辞,继续去走另一家亲戚,一天时间走两家或者三家亲戚。晚上不回家,到最后走的那家亲戚家里留宿过夜。到亲戚家过夜也很有意思,大人们围在亲戚家的火炉前烤火摆龙门阵,说古道今,聊家长里短。
小孩子们则在煤油灯下,和亲戚家的小孩子玩扑克,下象棋。晚上睡觉特别有意思,大人,小孩几个人挤到一张床上,背靠着背,屁股挨着屁股挤着睡。人多一点也不怕挤,反而觉得特别开心。走完所有的亲戚后,便准备回程了,亲戚家的人便会和我们一块过来拜年。约好时间几十个人一块走,拜年的队伍就象一条长龙,在山村小路上走着。
走亲戚,现在虽然还有,但是已经没有过去的那种年味了。现在的物质条件好了,公路通到了亲戚的家门口,家家户户都有轿车,摩托车了。出行方便快捷,不用象过去那样用两条腿爬山过坳,辛苦走路。现在条件好了,走亲戚的反而少了,现在时兴电话拜年,微信视频拜年。走亲戚成了过去的符号,人们不再走动,感情也就疏远了。走亲戚,越走越亲,不走则不亲。可时代的变化太快,人们的观念也变得太快,几十年前的老亲戚,都不怎么串门,有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
我总在回想过去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干娘的习俗,总在回想过去春节走亲戚的热闹场面,虽然累和辛苦,但是特别有家乡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