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他们就到了丰城县,沿途遇见的村民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幸福感,他们将马车停在延平津大湖边上。竹寺就在大湖对岸,坐马车还有半天的行程,而坐船去对面却不超半个时辰,于是他们就借了一条船去对面,镂玹自告奋勇充当船夫,结果差点将小船弄翻才学会了划船,船家不安的站在岸上朝他们挥手,只得祈求他们自求多福了。
本来只消半个时辰的,现在看来要在湖面上浪费一两个时辰了。镂玹好不容易有惊无险的将船划到了湖中心,却再也划不动,他索性在湖中心兜起了圈圈。
“镂玹,你再玩信不信我一脚踹你下去!”承渊看不惯,开口了。
“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在玩,不信你看。”说着,镂玹放下船桨,举起双手站在船上。就在这时,没有任何动力的小船却在换中心自己转起了圈,并且速度似乎越转越快。他们不禁紧张起来,谁又能想到会有如此诡异的事情发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承渊也站起来,略微弯腰查看水下的状况,却没有发现有任何生物。
船下的漩涡越来越大,转动的速度也越爱越快,他们紧紧抓住船沿,避免不小心被甩进湖里去。就在他们被转得头晕目眩的时候,绝云突然觉得心痛如绞,她疼得冷汗直流,抓着船身的手上都没有了力气,顿时,她觉得自己失去了痛觉,然后,她就被甩进了湖里。
那一刻,她竟没有感受到濒临死亡时的恐惧,相反的,她却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如此的安宁。她随着看不见的漩涡一直向下,一直向下,她闭着眼睛,像是牵着母亲的手回家。
镂玹趴在船边上喊了一声,没有听见动静,他随即跳入湖中。
船体慢慢停了下来,承渊坐在船上焦急地等待着两个人的踪影。
她坠入水里的那一刻,他觉得他的生命在这一刻停止了。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他对她的感情竟还不如一个刚与她相识不久的镂玹来得勇敢、透彻。原来,有些爱一直都在,只是因为缺乏危机感,所以一直未曾问过自己,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只有在失去后才发现,心被掏空了。
镂玹追着绝云下坠的影子一直向下,光线越来越暗,他一直追着潜到湖底,他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了。他摸索着从黑暗的湖底抱起绝云,然后使尽浑身的力气的往上游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抱着一块千斤重的铁石,又像是有人有力往下拽着绝云的身体,总之,他快要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终于,在看到一缕光线及一个身影之后,他感觉绝云连同自己的身体在一同下沉。然后,有人将他们一同拽上湖面,当他的头露出湖面的那一刻,他终于找到了空气,捡回来一条命。
等他们费尽力气将绝云托上船之后,刚清醒了一点的镂玹不禁失声尖叫了起来。一具死人的骷髅一只手紧紧地拽着绝云的衣袖,剩下的骨架漂在湖面上,就靠在镂玹的身上。见状,他大喊一声,然后试图游开,却不成想这具骷髅架的另一手却像是活着一般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于是,他又是一声大叫。
“啊~~~”
听闻一声尖叫,镂玹浑身发冷,这是一声不是他叫的,也不是承渊的声音,绝云还在昏迷中,那么是谁?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爆炸,他憋住呼吸看着眼前正张着大嘴看向自己的骷髅头,他恐惧的简直想要自杀的心都有。
承渊此时也惊愕地看着水里这具似乎具有生命的骷髅,他们甚至都忘了去查看绝云是否还活着。
“都看什么,先帮我看看这丫头淹死了没有!你们两个蠢货。”骷髅松开了双手,气愤地拍打着水面。
确定了!都确定了!他是活的!是活的!眼前这具骷髅竟然是活的!承渊呆在那里,镂玹又是一声鬼叫。
“别叫了,耳朵都被你震聋了!还不快看看这丫头死了没有?”一具枯白的骷髅朝他们两个人大声斥责道。
趁他松手,镂玹赶紧爬上船去。骷髅抬头看着船上的镂玹,他同笙儿的面容都丝毫未变,三百多年了,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吗?
绝云并无大碍,只是昏迷不醒,骷髅头双手一挥,将他们的船送到了湖对面,然后他也从湖中走向岸边。
“你到底什么人?是死是活?难不成你就是传说中的白骨精?”镂玹上岸后躲得远远地问道。
“管这么多干什么,我都成骷髅了,你说我是死还是活!”很显然,任叶辰已经认不出他来了。是啊,他只剩一身的骷髅,又还能有谁会认出他来呢。
“鬼才知道呢!难不成你是鬼?”镂玹恍然大悟。
“你才是鬼呢,我这是魂!”
“奥。”镂玹似懂非懂。
其实,就连骷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筱笙。”骷髅趴在绝云的身边,握着她的手。
绝云躺在承渊的怀里一动不动,她的手里多了一把剑。镂玹看着眼前的这个骷髅就觉得要起鸡皮疙瘩,或许是因为他实在太冷了。
“先抱绝云上山吧,到寺庙里换身衣服,要不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的。”镂玹打了个喷嚏。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骷髅朝镂玹恶狠狠地说道。
“我说一个死字就晦气了,今天见到你才是我们这辈子最大的晦气呢!”镂玹在寒风里抱紧了胳膊。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说着,骷髅就扑了上去,吓得镂玹拼了命地往山上跑。
承渊抱起绝云,紧随其后上山。
山路并不远,没走几步他们就到了竹寺。净空法师带他们到禅房休息,骷髅从寺院里走过,吓得寺里的香客逃散着离去。小和尚给师父送来两碗姜汤,镂玹端过一碗喝下,然后随小和尚去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衣。这时绝云慢慢睁开眼,承渊扶她起来,喂她喝姜汤。
骷髅躲在门外不敢进来,他怕会再次吓晕她。
“怎么不进去,站外面当门神啊!”镂玹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说道。
“别理我!”
“吆,你还挺有脾气的吗,还真是看不不来啊。”镂玹小心地靠近他,伸手想要捏一下他神奇的骨头。
“别碰我,小心被传染,让你明天也变成我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听闻这话,镂玹赶紧捂住鼻子离他远远的,绕着他跑到屋里关上了门。
“云儿,你醒了,给你拿来一身干净的衣服,我们出去,你一会换上吧!”
外面的阳光刺眼,骷髅的身上氤氲着蒸汽。
他们围着院子里的石桌坐下,承渊望着对面的大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大师,您真的是我姑父吗?”
“你的姑父确实是我,而我却不是你的姑父。”
绝云换好衣服,手里拿着剑出来。骷髅赶紧拽着镂玹的衣袖蹲到他的身后。
“你拽我干什么,不对,你在躲绝云,还是你想将你的骷髅病传染给我!”想到这,镂玹赶紧站了起来,跑过去躲到绝云的身后。
绝云手里握着剑,使不上任何力气,眼前的那具骷髅从石凳后面慢慢站起身来,他在活动,在有思维意识地活动。绝云倒吸一口凉气,不觉往后倒退一步。
“云儿,没事,他是因为得了一种会传染人的怪病才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的,刚才还是他送我们到湖这边的呢。”镂玹看着绝云略微发白的脸色,不知道是被吓坏了还是因为被湖水呛到了。
绝云没有多问,转而望向坐在一旁的净空大师。
“爹爹,是你吗?”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声音里全是压抑许久的委屈。
净空微笑着,一张脸既有佛家的慈悲,又有父亲的慈祥。
绝云笑了,含着眼泪笑了,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她见到了她想得到答案。她将手里的剑递给父亲。
净空大师见到她手里的剑,一直平淡的脸上满是悲伤的神态。
“这就是莫邪剑对吗?”绝云似乎隐约中猜到了什么。
“你是从延平津大湖中捞出来的吗?”大师接过宝剑满眼神情的抚摸着。
“恩,等我醒来的时候它就在我的手里了。”
“施主,你不该再有什么牵绊了,跟相见的都相见了,老衲就不打扰了。”说完,净空带着莫邪离开。
绝云没有挽留,她的心似乎透进了空气,照进了阳光,她了无牵挂的放开了自己。
很久以前,她曾经无数次自责。如果当年她能够懂事一点,她的娘亲就不会死在她的面前;如果她当时开口喊一声娘亲,她的娘亲一定就会舍不得离她而去。可是那一天,她却鬼斧神差地安静地跟着娘亲走到了铸剑房,一路上默不作声,仿佛在跟随命运的安排,她的双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都丝毫都不觉得冰冷。多少年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在娘亲从床上爬起来的那一刻就已经随娘亲去了,而现在,她的心脏终于恢复了跳动。
“云儿?”镂玹修长的五指在她面前晃过。“想什么呢?”
“没事,谢谢你救了我。”
“你知道是我救的你?”镂玹惊喜地问道。
“隐约记得。”
“记得就好,你可是欠了我一个大大的人情,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许再像以前那样对我爱答不理,冷冰冰的了。”镂玹伸出食指指点着她教训道。
“好。”
她眼含泪光的一个微笑,令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繁花竞放,秋风停滞,所有人的嘴角都被她的微笑勾起。
“你竟然会笑?你竟然会笑!承渊,她竟然会笑呢,你看见了没有,看见了没有?”镂玹乐得语无伦次。
“看到了。”承渊笑着陷进绝云的微笑里。别说是镂玹了,就连他,十年来,也是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舒心。
“筱笙。”骷髅小声的喊出一个名字。
绝云朝他看去,镂玹赶紧上前将骷髅撵开,然后回来张开双臂小心地护住绝云。
“小心点,他的病会传染,我可不想看见你变成一个吓死人不偿命的白骨精。”
“笙儿,我是林川白,川白哥哥,你还记得我吗?”他站在不远的地方急切地问道。
“什么笙儿,伊儿的,她是我的云儿,她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谁都别想跟我抢。”
听到这话,承渊顿觉自己莫名躺枪,不觉偷笑,坐在一旁静静观战。
“我是川白哥哥,林家三少爷,笙儿,你还记得吗?”
镂玹望着近在身旁的雨绝云的眼睛,她一脸茫然,显然不认识面前这个一身白骨的疯子。她的眼睛像是会吸人魂魄的水晶球,泛着微光,清澈而无邪,睫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柔软而温暖;她的鼻梁秀丽而线条魅惑,她的嘴唇轻抿着,像是泛着晨露,缭绕着秋香的鲜果。他近近地看着,细细地欣赏着,他的手正搭在她的肩上,可以说她此刻正被他拦在怀里。他似乎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声,而此刻,震耳欲聋的是胸腔里急速跳动的心跳声。
“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不叫筱笙,更没听说过林家三少爷。”绝云试探着跟一具骷髅交流。
“你真的不记得了,我是川白,林川白。”骷髅仍不死心,急切地走上前去解释,又似乎想让她看清他的容貌。可是对于一具骷髅而言,又哪来的容貌可以辨认。
“你别过来!”镂玹再次威胁到。
镂玹扶着绝云坐下,再次上前撵退骷髅。他满脸的绝望,甚至都流出了眼泪,可是这一切所有的人都看不见,他心如刀绞,疼的皱起眉头。同样的,这一切都没有人能够看到。
“你过来坐吧!”绝云道。
“你不怕被传染吗?”镂玹想要阻止。
“不会传染的,刚才我是说来吓唬你的,”骷髅说着,像一张折过的纸片一样坐在圆桌对面。“我其实不是得了怪病,而是淹死在了延平津大湖里。”
“既然你死了又怎么会说话?”镂玹来了兴致。
“笙儿,你当真记不起来了吗,我是川白。”他的骷髅头转向绝云,看着直令人发抖。
“小白,你就别执着了,你都穷的只是一身白骨了,恐怕连你的爹娘都不认识你了吧!”镂玹坐在一旁开始挖苦。
“是啊,都过去几百年了,又还会有谁能记得呢。”
“几百年,你别跟我说你也活了几百年!”镂玹瞪大了眼睛道,“不对,既然骷髅都能说话走动,活个几百年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了。”
“怎么,你还见过同我一样活了几百年的骷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
“说什么呢,我祖爷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他可比你正常多了。”镂玹一盆冷水泼过去。
“是吗,那是比我幸运多了,我虽然大难不死活了下来,开始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成了这副模样。”
“你到底活了几百年?”镂玹饶有兴趣的问道。
“不知道,我沉睡在一片漆黑的湖底,根本就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
“你不是会动吗?为什么不浮或是飘出来。”
“在今天之前我是不能动的,直到今天笙儿出现在湖底,我才发现我竟然能够自由活动了。”
“你讲神话传说呢,我家云儿虽有无限魅力,但是哪有这般魔力。”
“我说的是真的,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在湖底沉睡了多少年,直到有一天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却发现自己浑身动弹不得,不仅如此,我还看见一群鱼在日复一日的啄食我身上的腐肉,我却丝毫没有痛感,像是在看着别人在给鱼儿喂食。直到有一天我身上再也没有任何吃的了,就连鱼儿都离我而去,我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湖底,看着湖面一年又一年地结冰再化掉,我就这样数着日子躺在冰冷的湖水里,一直到十年前的一天,一把宝剑穿透冰面垂直插入湖底,它就插在我的身旁,终于,我似乎等到了破茧重生的信号,我知道,该是我重见天日的时候了。就这样,我跟宝剑说着我的心事,一等又是十年。直到今天笙儿到湖底唤醒我,我才能够重获新生。”
“就你这样不伦不类的模样还敢说新生,你别出去把别人吓死就算是为天下苍生造福了。”镂玹还是如此毒舌。
“镂玹。”绝云小声意会道。
“好了,我不说就是了。”
“莫非你断定伊儿的前世就是筱笙?”承渊开口了。
“伊儿?”他没听明白。
“就是你口中的笙儿。”还没等承渊解释,镂玹抢着回答。
“前世?现在想来也只有这个解释能够说的通了,否则笙儿现在也该有三百多岁了。”
“你跟筱笙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吗?”承渊敏感地觉察到什么,对他来说,那个筱笙一定是对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是我的心上人,我们青梅竹马,但是后来镇上突然生了一场瘟疫,笙儿也不幸染病,她的父母将她送去医馆诊治,笙儿却在那段时间里与医馆的郎中暗生情愫。最后笙儿的病好了,镇上的瘟疫也被医术高超的郎中赶走了。后来郎中就求他的师父去笙儿家中提亲,伯父伯母答应了。而我,看着每天在郎中身边笑颜逐开的笙儿,那是给我在一起时所没有的,所以,我没有出面阻挠,而是真心的祝福她。可是就在离婚期没有几天的时候,那个郎中却在上山采药的时候不小心跌下山来死去了。从死以后,笙儿再也没有笑过,每天去药庐里帮师父抓药,晚上回家也不说话。我看着心疼,就带她去划船散心,可是没想到当船划到湖中心的时候,水面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笙儿掉进水里,我也赶紧跳了进去。我使劲将她往湖面上托,可是她的身体像是被湖水紧紧拽住了一样,我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她托出湖面,看着船家拉住了她,我再也没有力气,就一点一点沉入了湖底,一躺就是三百多年。”
骷髅的故事讲完了,所有人都沉默了。凄美的故事总是会住进人的心里的,或是惹泪,或是引叹。岁月忘记了记录那些平凡的人和事,可是所有的人却在一辈一辈的流传一段又一段不平凡的故事。我们生活在其中,既是故事的倾听者,又是故事的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