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6月,我考入武威师范。
那时的师范,有个很大的操场,中间是足球场,老是有人踢足球。我们班的宿舍就在足球场下面。宿舍不大,不到二十平方米,却住着七个人。两个同学住小铺,我跟四位同学住大铺,虽然我的床铺宽不过二尺,但我还是在靠墙的那边放了一个箱子。从武威一中起,那个箱子就一直陪着我。
箱子不大,长约二尺,宽高约一尺许,里面装的,是我最心爱的书,还有日记啥的。从上师范起,我就有了记日记的习惯。我的日记中,大多是一些理想之类的事,现在看来都是些口号式的内容,但那时,正是这些内容,每天激励着我自强不息,一天天,一年年,才走到了今天。
在师范,我最大的收获是能读到很多书,因为师范有图书馆。每周,我们可以去图书馆借一次书,我一般借小说。那时候,我囫囵吞枣地读了很多名著,至今,好些内容都忘了。但读书的目的,不一定是记忆,它首先是让你知道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世界,知道在我们看到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种存在。这是我在学生时代的阅读中最主要的收获。当时,我知道了很多作家,如雨果、司汤达等,他们的几乎所有作品——只要国内有译本——我都读了,它们开阔了我的眼界。后来那时节读过的名著,我就再也懒得去读了,这也许是过早读经典容易导致的问题。许多经典,其实是应该重读的。少年时代的读,和青年时的读、中老年时的读,汲取的营养肯定是不一样的。
那时,我虽然知道托尔斯泰,但我不喜欢他,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那种慢吞吞的叙述,倒是高尔基的作品我能读进去。对托尔斯泰的喜爱,是三十岁以后的事,一爱上,就上瘾了,直到今天。上师范时,我只有十七岁,那时我最喜欢的作家,还是中国作家,像五四时期的那些人。我于是疑惑:明明他们比托尔斯泰强,为啥不是世界文豪?直到三十岁后,我才发现,他们跟托尔斯泰有着很远的距离,主要就在于境界和胸怀。托尔斯泰有着别的作家没有的那种大气和悲悯,这与他的宗教素养有关,而中国的作家,缺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说,爱托尔斯泰需要资格。如果你的胸怀和境界达不到的话,你不会爱上他的。我说的爱,是深入骨髓的爱,是真爱,是灵魂深处的那种爱,近乎一种信仰。只有这样,你才能进入托尔斯泰的灵魂,才能与他产生共振。当我痴迷托尔斯泰的时候,离我文学上的开悟,已经不远了。所以,当你的见地和境界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一遇契机,得道是必然的。之前,你所做的就是,不断地向往并走近它。
我读书,喜欢系统性地读,对于每一个我感兴趣的作家,我都喜欢读完他的所有作品。这样,我就能对他有个全面的了解。在师范的两年里,我差不多将现当代的中国小说名家作品都看了一遍,一直没有作家叫我爱得疯狂。相较于那些名家,我更喜欢庄子。当你看过庄子之后,也会发现,几乎没有人的境界能超过他。所以,三十年后的某次访谈中,有人叫我向青年们推荐书,我就推荐了《庄子》和《道德经》,他们说看不懂。我说,看不懂也要看。先登山顶再窥万象。
那时节,我在读书之外,也抓紧练武——从另一个角度看,我的练武其实也是为了更好地读书——我给自己定了任务,每天要举一对三十六斤的哑铃四百次,还要踢腿,各种腿法一百次,练易筋经一个小时,等等。虽然有点累,但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因为我需要一个很好的身体。我知道自己未来要做的事情很多,我的愿力,缓解了身体的疲劳,让我有了前进的动力。身体越来越好时,我就时时和人比武,从没落败过,这说明我的练武还是很有成效的。当然,这也因为我没有遇到过高手。
一般情况下,我每天很早就会起床,练完功再吃早饭,晚饭后也会练功。其他时间里,我大多会读书,就连上课的时候,我也读书。
上课时读书,得益于我一心多用的功夫。这种功夫,我从小便有。我能一边读书,一边将进入耳朵的内容记下,这样就多了几个小时的看书时间。因为我的记性好,又能一心多用,不认真听课也不会耽误学习,所以,我索性这样度过了师范的两年。
在那时的学校里,我是最“不务正业”的一个。
常有老师发现我偷看小说而突然袭击,但他们的提问,我总能答得很好,往往是他们的问题刚一落下,我马上就将那答案脱口而出。一次,历史老师看我读得正入迷,就叫我起立,问我他刚才说了啥,我当然都能复述。他看了我几眼,只好叫我坐下。当时,很多老师和同学都发现了我的这一本事,都感到不可思议。后来,我又学会了保持专注力的冥想,更是将这本事用到了极致。至今,我仍然一边冥想一边做事,有时甚至是同时做几件事。没人知道,我在别人看似忙得不可开交中,仍安住于智慧境界,或在冥想。
除了这,一心多用还叫我练成了很多节省时间的本事。直到今天都是如此,比如,我能边跑步边背诗歌,边散步边冥想,边看电视边跳跃锻炼……没办法,人生苦短,我只能这样。现在,我一天要处理很多事情,还能读完那么多书,也得益于我多年来养成的这种节省时间的习惯。节省时间,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虽然我总是在享受生命的每个当下,但是在生活的选择上,我还是会抓紧我能抓紧的每一段生命,尽量多做些该做的事,包括读书,也包括文化上的事。不过,从本质上说,我这辈子只做一件事:完善自己。禅定、读书和写作,甚至包括做事,都是我完善自己的方式。其他的事,我也就放下了。
有个学生曾说过我的一个细节,那细节,我早忘了,却记得:有一年我生日,孩子们集体请我看电影,电影正式开始之后,我挑了一个有灯的角落,坐下,校对书稿,直到电影开始,关了灯,我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那学生说,当代人,可以为了吃饭,等上一两个小时,您却争分夺秒地工作,连生日也是这样。他还说,我终于明白了,您为啥能在几年内,写出那么多书。我当时就想,他可能不知道,我连结婚的当天,都在看书呢!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雪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