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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新璧并不算是水泥厂的人。水泥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千来号人,加上家属,总人数要乘以四。因为涉及生产所需的其他材料,自己并不能完全自给,所以上面生资公司在厂里设了一个点,起协调沟通作用,因为事情不多,一个点也就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刘新璧。
刘新璧一个人,好将就,在生资仓库的库房旁边,隔出几个平方,就可以栖身。
生资公司的这个库房,和当时所有的建筑一样,只要有当路的墙面,就会刷一条宣传标语,比如“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等。标语的长度完全取决于墙面的长度。家属宿舍只有两侧的立面适合刷标语,所以只适合“自力更生”,下一栋才接着“艰苦奋斗”,房屋之间好像在接力喊口号。库房在厂门口,为卸货方便门是对着外面的公路的。这样库房的背面朝着厂区,就有了一排空地可以写标语。不知道为什么,写的是“横扫一切害人虫”。
刘新璧隔出来的蜗居,可以摆一张小床,一张办公桌,桌上一个暖瓶,一只大号的搪瓷水杯,本地人管它叫霸缸。一根蓝皮电线从顶棚上边吊下来一个灯光。这个临时改成的单人宿舍,没有窗户,十分憋闷。于是他就在墙壁上掏了一个,没想到刚好掏在墙外的标语上,刚好在“虫”字一竖的出头处,仿佛横扫的害人虫不是别人,就是他。
他有一枝箫,装在布口袋里,挂在墙壁上面,从没见他吹过。
刘新璧初来时,衣着很整洁,有点一丝不苟的讲究,常年戴着一顶蓝色短檐工装帽,一身蓝色中山装,表口袋插了一支金星钢笔,脚下一双解放鞋,也干干净净,手里提一个黑色人造革的包,里面应该装着单据之类。他走起路来很轻,背稍微有些佝,脸上随时准备着谦和的笑容。
他不算水泥厂的人,他的工作很简单,生活也简单,吃饭搭伙在厂食堂,一日三餐就解决了。
生资仓库出来右后方,是供销社专为水泥厂设的商店,商店旁边是一个邮政代办点,负责全厂的报纸和信件派送,这是刘新璧每天都要去的地方,他去看看有没有他的信,如果有,过得几日,他还会寄出一封信。
看见远远从坡下上来,邮局的老俞就和他打招呼:
“今天刚好有你一封!”
或者:
“今天没得您郎家的信嘞,怕是路上了,明日就到!到了我给您郎家送去!”
刘新璧就弯弯身子,笑着答:谢谢您郎家!
2
他并不是经常收到信件。一个把月才会收到一封。白皮信封上的落款,要么是“岳阳新生农场”,要么就是简单的“内详”两个字,字迹很娟秀。
他不知道,在他收到这些信之前,信是要先送到水泥厂的政工科去的,王科长特意找过老俞,说刘新璧的信,一律需要先送给组织检查。老俞不解,为什么他的信要送来,别人的不送?王科长说,让你送你就送。
因为信是刘新璧的妻子写来的,而他的妻子,是一个劳改犯,正在服刑,王科长说,很反动的一个女人,省里都挂号了的。
他妻子服刑的地点,对外就叫新生农场,在洞庭湖畔一个芦苇丛生的泥滩上。
事实上,水泥厂本来管不着他,若不是县生资公司陪着公安厅的人来外调,水泥厂根本不知道这些情况。
王科长说,刘新璧,我认识这个人,没什么多话的一个人。没想到他有这么一个老婆。
公安厅的同志笑道,不能小看他。他老婆反对毛主席,这样的罪行,是可以枪毙的,是十分严重的。他老婆出事后,提出要跟他离婚,他居然不同意。这样的人,不能掉以轻心。
大家商定,刘新璧收到和发出的信,必须先由组织拆验,以掌握动向。
王科长三十多岁,白净面皮,是部队政工干部转业下来。他并不喜欢这份额外的差事,对拆别人的家信也没有兴趣,看过刘新璧夫妇几封往还书信之后,更加兴味索然。
每一封信,无非是通报近况,询问身体,预祝安好。格式也入时,开头是这样:
新璧:
近来好吗?
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在管教干部的教育下,我……
刘新璧的回信,是这样:
玉名:
你好!我一切都好,……
最高指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这一条,爱护身体,保证健康,这样才能好好改造,重新做一个对人民有用的人。
但是也能看出与平常人的书信不太一样,虽然引起王科长注意,却也说不上哪里有问题的地方。
那天北风很大,吹面如割,男犯挑湖泥,我们女犯清除芦苇,忽然一只水鸟扑楞楞飞起,去向不知名的地方,我就想到了你。
水泥厂有个文艺宣传队,搞得很不错,演了《智取威虎山》、《白毛女》《沙家浜》等样板戏,我也去看了。里面有个小伙子姓周,很突出,杨子荣、郭建光、杨白劳都是他扮。有一天他看到我的箫,以为是笛子,非要我吹《扬鞭催马运粮忙》,还说要邀请我加入他们。我哪里会!况且箫并不是笛子,不适合太欢快的曲子。
王科长觉得,写信就写信,有事就说事,说这些干啥!
看了十来封信,大约一年后,这项工作就中止了。新生农场来了一封信,是另一种字迹,用的公函,通知刘新璧,他的老婆卢玉名,因病死掉了,已经由狱方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埋葬。
信附在一个包裹中间,包裹里有一件毛衣,陈旧破败,轻轻一扽就一个眼。
本来可能是玫红色的?
3
都说刘新璧是一个神经——这个名词有一个特定的含义,即精神不大正常,但还没有到发疯度程的精神病人。
从来没有看见刘新璧发过神经,他只是不管冷热都穿了一件很旧的毛衣,还是女式毛衣,上面净是洞眼。但是既然大人说他是神经,那他一定就是神经。细伢子对一个神经能做什么呢?看到他远远过来,大家就一齐唱道:
刘新璧,打臭屁,
不穿草鞋穿毛衣。
这歌谣不知道是谁编的,穿毛衣,不穿草鞋,不发神经的正常人也这样穿,打打臭屁,也不足以证明刘新璧是神经。然而有人言之凿凿,说看到过他在室外屙屎,这就有一点像神经了,于是有人又传,刘新璧不但把臭屎屙在外面,还任由太阳晒干,又搬到他的那半间屋里面去了。这真是令人发指,证据确凿地证明他是神经。
但是这个并没有被编进歌里去。
那个时候的人,经常犯一些大惊小怪、避重就轻的缺乏常识的错误,譬如听到林副主席叛逃,有人就说那个林贼呵,真有蛮坏子!他居然偷了毛主席三只鸡,妄想叛变到苏修那里去,害得伟大领袖没有鸡可吃,好坏好坏的!可见他们并不晓得,莫说偷三只鸡,就是真的偷了一架飞机(很不幸这是事实),都不是林副主席真正的罪行。说刘新璧是神经,不是因为他打臭屁,穿毛衣,而是由于他晒了自己的屎巴巴。小孩子哪管这些,只要刘新璧是个神经就好,就开心。
隔三差五的,他还喜欢到岭上,老俞那里打个转。
看到他,老俞说:
“今天没得您郎家的信嘞,怕是路上了,明日就到!到了我给您郎家送去!”
刘新璧就弯弯身子,笑着答:谢谢您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