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有一个语文老师,课讲得特别好,当年三十来岁,意气风发,有点自命不凡的感觉。我们班级几个不识字的小混混男生,因为跟他私交很好,一起打篮球,所以到他的课堂上都会很积极的配合,他带的那一个学期,整本书的文言文我们班最后一名也能朗朗上口。自从他教我们语文,早自习没有人要求,我们也会高声背诵他讲的课文,学生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他长得用“不好看”形容一点不为过,个子很矮,完全就是真人版的蜡笔小新,他也经常以此自嘲。
老师讲课时往下走我会观察老师的教材,基本上每个老师都会密密麻麻写满教案,讲课时就照着念一念,我甚至觉得如果拿到了老师的那本书我们也可以讲课了。但这位语文老师的书上一个字也没有,甚至很多时候书就直接借给找不到教材的同学,人走到下面看着学生的书讲课。
时隔多年,早已经忘记了他讲课的具体内容,但出现在他课堂上的那些课文,早已成为我们文学素养的一部分。他在课堂上引经据典,风趣幽默,那些典籍趣闻信手捏来。我现在回忆那时候,他讲的每节语文课都是如今百家讲堂的水准,百家讲堂上的老教授还要拿个稿子,他却是随性而为,想到哪讲到哪。
那时候听班主任私下谈论这个语文老师,说他学历高,学问大,人也傲气,跟某个领导身边的人不对付。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初一,完全不懂这些。有次语文课,领导下来查课,后面跟几个人陪同,敲门,他在讲台上也不应声,自顾自的讲课。后来人还未走远,他停下往外面看着说:“你们看,那有条狗。”我们往走廊上仔细找,没看到狗,他停了一会,指一指,睁大了眼睛强调:“你们别误会啊,我可没骂他,他不就是领导身边的一条狗嘛?其实不能怪他,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当时对这句话印象很深,因为第一次从老师的嘴里听到这种话。昨天晚上看大话西游,至尊宝最后说“他好像条狗。”想起了十年前语文老师在讲台上的话,突然明白了。也就是那个年纪的那个语文老师敢于说“那有条狗”,这么多年过去,这样有性格的人,被规则磨砺后,大概也该改一改、学会收敛了些吧。
《西游记》原著里,唐僧未出生时,父亲被人陷害,母亲嫁了杀父仇人,他十八岁这一年辗转周折,以报仇雪恨之名,活挖仇人的心脏,血染南海,父亲被龙王救命得以现身,母亲自尽。白龙马是玉帝即将因纵火罪杀之的囚犯;沙和尚是专吃取经人肉的食人魔;最痛苦的是猪八戒,英气俊美的元帅投胎到了猪的身上,菩萨问他:“世有五谷,尽能济日,为何吃人度日?”他说:“我欲从正,奈何‘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就算不吃人又能怎样,罪是老天给设的,就连祈祷都不知跟谁祈祷,那还不如听之任之。
无奈的、身不由己的何止是悟空,与这三人相比,悟空不过是未曾长大成人,口口声声说着自由,又不知自由为何物的顽童。花果山上的猴子固然自由,用菩提祖师教给他的本领盗窃武器、抢劫金箍棒、偷吃蟠桃、扰得天上地下不得安宁,所有神仙都要围着他一个人转才好。这不是自由,这是自私。
《契约论》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因为被别人欺负感觉委屈,所以不欺弱小,因为知道被人陷害痛苦,所以不去陷害别人。自由总是相对的,因为有枷锁,才有自由。唐僧早就忍受过极度的苦痛,所以苦众生之苦,哀众生之哀。孙悟空却是不懂的,所以有了大话西游里为儿女情长牵肠挂肚的至尊宝,直到带上紧箍咒,他才真正意义上的成为悟空。
《红楼梦》,其实宝钗的才气未必不如黛玉,罚酒对仗的那一场,黛玉不小心说漏了《牡丹亭》里的词,宝钗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里都看些了什么闲书。黛玉宝玉私下里讨论的禁书宝钗早就都看过,只是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拿得起,放得下。宝钗对宝玉的爱也未必不如黛玉,她当然知道像黛玉那样让宝玉任性而为更能得宝玉的欢心,但她要的不止是此刻,还有宝玉和黛玉不愿面对的明天。
那些随性和无畏谁都想,但是有责任感的人总是身不由己。而真正的有性格,像鲁豫说的那样,是那些表现中庸的人,是我不跟你争,但是你们谁也别想说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