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成了浓墨染过的印象画,远处高耸的几排烟囱是冰冷的画笔,随意几番涂抹便留下了成片成片的深灰浅灰,归鸟的羽毛也被涂成了若隐若现的几块色斑。午间原应有的明媚阳光仿佛落入了一个无底黑洞,在深灰色的洞底无力地作几下挣扎。
我只扫了一眼这让人意兴阑珊的景致,脑子里全是灰暗的色调。我在这里走过多少次了?度过的这时间中或许路边的桂花又静默地开过了几季,我又错过了许多织着繁星的夜空。
而现在的我独站在公交站台旁望着茫茫无边的烟尘。有些想离开这条熟悉的街,可又似乎无处可去。
我面前一辆公交车发出震耳的鸣笛声,停下,开门,司机发现站台上仅有我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又“砰”地把门关上,在掀起的一片烟尘中扬长而去。
我呆站着看着三辆公交车就这样离开,感觉整个人被狠拽入了一片灰色的海洋,脚上绑着挣不脱的巨石,四周环绕着的不是轻柔澄澈的海水,而是极重地压在头顶的水银,我一点点窒息其中,那海里没有扬帆的帆船,没有五彩缤纷的鱼,只有恶狠狠扑面而来的水银淹没过我的头发。
我在这海中迈动脚步,有意识时竟已坐在第四辆来的公交车上,后面有几个睡着的大妈。眼前的屏幕循环播放着美容医院的广告。不知道这是多少路公交,不知道它正驶向哪个方向,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让目的地见鬼去吧。去哪里都一样。干脆坐到最远的地方去。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空白的思绪飘浮在空中。
我望向窗外,一根根电线杆以恒定的频率掠过,小摊贩嘈杂的吆喝声在我的意识里渐淡了,变成了若有似无的背景音乐,车的鸣笛声高亢而刺耳地穿插其中。
直到眼前的商铺和路牌从熟悉变为陌生,车窗像是老式胶片般放映着陌生的面孔,这些面孔毫不违和地叠印在远处天空灰色的背景之下,一点点褪去颜色,融解,然后化开在灰色里。
车里已经快没人了。我迷迷糊糊地随意找了一站下车。
一个繁忙的路口。
我看着四周一切景物。不过是个寻常的街头,路灯,咖啡店,门口摆着圣诞树的商场。还有人,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提着包走过,停下,交谈。我就这么看着这一切与我毫不相关的东西。
然后我在这个不知名的普通地方,这个一切都平淡到不足为奇的地方,像个失了忆的疯子般笑出声来。
整个世界在我走下车的一瞬间醒了。
不知为何一直以来在那些我走过的街道总有一种熟悉的压抑感不停缠扰着我,此刻它们忽然彻底消失离我远去。像是白茫茫的雪地里拖拉机留下的车辙般,终又被纷纷扬扬的大雪彻底埋没。灰色的海干涸了,然后凭空蒸发在空中。
天空亮起来了。灰色胡乱涂抹的印象画成了最明快的写实画,空白处好像有人细细勾勒出远方寒山的剪影。路旁初开的花把她们能想到的最像春天的鲜艳颜色一股脑砸在我头上,我一时醉在这娇艳欲滴的花瓣里。店铺的招牌也亮得格外令人欢欣,一个卖土豆的小贩挑着担子吹起了欢快的口哨。这口哨声一时竟成了我脑海中的主旋律,匆匆的人群都被这哨声点亮,他们像第一次离家的孩子般笑起来,拉着手开始舞蹈。
在这令人头晕目眩的舞蹈中,我看见一个流浪汉手持酒杯醉倒在地又醒来,我看见一个公务员拿出纸笔,把公文包丢到一边写起了诗,我看见一个留长发的小女孩在风的溪流中划桨,冬风冻得她的脸发红,可她明媚的笑容让人觉得春天已快来了。
这是梦吗?
可我觉得这一切都醒得彻底;我也醒了。
我感受到沉睡在泥土里的绿芽在我脚下苏醒,我感受到在看不见的远方有一个村庄,那里刚醒来的人们迎着黎明的晨曦在浅斟低唱。
我就这样走啊,走啊,直到时间终于记起了我的存在。
我踏上回程的车。
再向窗外看时,才猛然发现那天仍是灰色的天,灰蒙蒙的雾又一次扑向窸窸窣窣的阳光和这世间的一切。这雾又飘飘然弥散进我身体中,脑中,心中。
这世界又在灰色的海中昏睡了。
我也昏睡在这灰色的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