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羽被他盯得发毛,那个梦魇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嗫喏道:“我是踹了你一脚,但你也用不着拿这么凶的眼神瞪我,我踹你也是为了你好。”
上原并没有收回目光,咬牙一字一句说:“瞪着你,我才好记着方才那一脚,不容易睡。”
“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他遂别过头去,好让自己自在些。
“这脚头挺准的,你有练过?”
“山野猎户嘛,卖的都是命。猛兽凶悍又没人性,要是没点准头,就要倒过来变成他们的猎物。”
“你看着也不大,小小年纪怎么走这种危险行当,家里人也不管你吗?”
邯羽被戳到了痛处,当即自清,“老子孤家寡人,六百零九了,不小了!”
“六百零九?”上原被这个数字给怔了一下。
“对天发誓,六百零九,一岁不多一岁不少!你们能不能别老是因为我长得像四百多岁就说我没成年啊!”他气愤道,“老子从小在山里长大,喝雨露吃草根,不像你们这些大爷吃香喝辣,我长得慢一点怎么了!”
上原的心思似乎还绕在那一串数字上,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你今年六百零九岁?”
“到底要老子说多少遍!”邯羽还怕他不信似的,“我出生的那年恰逢干旱,一年都要到头了也没见着一滴雨。但我娘生我的那一日,下了场大雨。你想啊,旱了那么久,一下子倒了这么场雨下来,谁受得了!这不,差点把山都淹了!基山被淹这事,当时整个魔族都知道吧!后来我爹一拍脑袋,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邯羽……”上原呢喃着,“旱雨……”
“你那冷面兄弟欺负老子不识字,给老子改名字。”他嗤之以鼻,“告诉你,我才不认!”
上原虚白的脸上浮了一抹笑意,“反正念着都一样。”
“你可别劝我,不认就是不认!”
一回头,邯羽便瞧见上原那张挂了笑的脸,遂语重心长道:“笑起来不是挺人模人样的,干嘛非得没事板着个脸,跟别人欠了你多少墨晶石子似的!”
遥想往昔,他不禁幽幽一叹,“确实有个人欠了我几斗的墨晶石子。”
“你以为我是新来的,好骗吗?”邯羽缩在床角斜眼睨他,“向来都是南沙军欠南丘军的不还,你要是有几斗墨晶石子的家底,还愁被玄烨追着屁股后面讨债?”
上原定定地看着他,“蒯丹那日没告诉你吗?我从前可是南丘军的主帅,坐在玄烨的位子上,是南沙军最大的债主。”
邯羽卡了少顷,“……好像是有那么一说。”
“直到我接手这无主之营,这账也没还上。”
他啧巴着嘴道:“原帅,你怎么会如此想不开!放着好好的债主不做,干嘛要来这穷山恶水做叫花头子!”
上原的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因为我看不得他人来接手南沙军。”
“那也不至于做这亏本买卖!”邯羽在魔都城里混的时候是个屠夫,兼做皮毛生意,他自然而然就习惯用做生意的头脑来看待这件事,“你这死脑筋!换个主来接这南沙军,你不还是他们最大的债主!”
“我就是这么个死脑筋。”他似也在自嘲,“南沙军是南丘军供养起来的,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沙家军潦倒落寞。”
“行军打仗我不如你,但做生意,你不如我!”邯羽老神在在,连坐姿都变得闲散不羁了起来。他把自己往床角木墙上一靠,翘起了二郎腿,“要我说,你这买卖可是亏大发了!”
上原不以为然,“亏便亏了吧!在南丘军的时候,明知送出去的物质收不回账来,我也还是送了。有的时候做人不能计较这么多,就像烨帅,他也是明知故犯。”
邯羽知道南沙军穷,但他哪里晓得南沙军竟穷得那么有历史,还穷得如此义无反顾!
“把家底掏空了去养南沙军,最后还把自己也一起搭进去了。”他唏嘘道,“难怪你和玄烨能成兄弟,都一样是傻子!”
“你若坐在烨帅或者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会这么做。”他顿了顿,“只要你不是个混账东西。”
“嘿!不带这么踩着别人往自己脸上贴金的!”邯羽眯眼倾身看他,“原帅,我瞧你现在挺精神啊!大概也不需要我在这里守着你了吧!”
他说着便下了上原的床。
“老子忙活了几天,好不容易睡个觉还被你给搅黄了!”
想着与其再被踹一脚,上原觉得还是干脆睡过去算了。不然就算不死,也要被这小子给踹废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他本就没穿鞋,下了床就径直往外去,“你胳膊坏了,但嘴总还能张开说话。我就歇在隔壁,你有事吼一声。”
此时正是寅时的光景,天光幽暗如浓墨。今夜的天象还算不错,夜空清朗无云,残月高挂,繁星璀璨如天河泻于九天,只是四周零星起伏的黑羽鸦叫得有些破坏气氛。
仰起头,夜风拂面,竟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这就是战地的写照,黑暗、无情,只有铁血儿郎方能踩在这血腥的泥潭里,翻滚过朝夕,从绝望的底层挣脱出来。
邯羽立在风中,有些纳闷自己为何会有这等觉悟。他亦有些恍惚,再一次问自己为什么明知是片沼泽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踏进来。
南沙军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他魂牵梦绕,引他飞蛾扑火。他的梦中是柜山的巍峨,是英水的磅礴,即便他从未到过这魔族的最南端。
也许,他的宿命就在这里。
收回思绪,邯羽调转了方向困恹恹地往自己的小隔间去。今晚他已经耽搁了些时辰,留给他休息的时间不多了。南丘军虽新运来了一批物质,可南沙军却不能只仰仗着这些从他人牙缝里省下来的补给过活。待到天一亮,他需得和几个哥们进一趟山。柜山林茂,多产丹栗,猛兽横行,也供养着南沙军渡过了这些年艰难的岁月。
野猎需要精神集中,他需得先有个好觉。
这一觉,邯羽睡得浅,屋外的风吹草动竟都没能躲过他的耳。也不过是一阵如风般的振翅声,便将他从梦中唤醒。
屋外渐渐吵闹了起来,脚步声杂乱。邯羽这一觉睡得宛若只是闭目养了个神,既没睡好也没睡饱,他的心情不免有些烦躁。他把自己塞进了被子里,想要将外头的熙熙攘攘掩起来。然而事与愿违,吵闹声愈演愈烈。
“怎么了,这是!”
他燥得很,甩了被子就跑去屋外,想看一看到底是哪几个王八蛋非要在这大半夜同自己过不去。
木门一开,喧闹便扑面而来,好似一股无形的声浪,将邯羽掀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怔神片刻,这才反应过来是出了大事,三两步便冲到了露台边沿探头往下张望。
集结场上已经聚集起了不少士兵,正是昨日才归营做调整的那一批。
难道老鸟又来作妖了?这可才刚作完!
邯羽顺着阶梯急匆匆地下到了集结场,逮着个小兵就问,“还打?老鸟都不睡觉的吗?”
小兵脸上还挂着倦意,甚至连战袍都没来得及换洗,仍然是当日打北枭的那一件。上头的血迹早已干涸,在夜色中泛着压抑的黑色。
他的声音亦是带着疲劳的沙哑,“刚刚蛊雕带来了蒯哥的战报。之前北枭不过是打了个前瞻,东枭出动了。”
“北……什么?东……又是什么?”邯羽听得一头雾水。
小兵这会儿没闲工夫跟他解释,只道:“我们这就要去支援蒯哥了。这一战恐不好对付。等着兄弟们回来,记得让弥菓架锅炖肉。”
他怔了片刻,突然急了,“这可怎么办,原帅他自己都半条命了,这还怎么带兵打鸟!”
小兵虔诚地双手合十仰头望天,“要我说,还是老将军和露帅在天有灵啊!我们南沙军虽然经常倒血霉,但奇的是每次都能走狗屎运!”他遂往客居小楼那处一指,“这回是烨帅亲自挂帅!”
邯羽跟着他的手指也往那处一望,“他?能行吗?”
“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年的烨帅可是驻守魔都城的大将军,是老魔尊手下最得势的人!”
“他要是真的这么能打,怎还能沦落到了去祷过山那种地方当驻营将军!”
“还不是因为现在的魔尊是个王八蛋!”说到这里,小兵啐了一口,满脸都写着厌恶,“青蛙配蛤蟆,乌龟配王八,一股子尿性,臭味相投!”
邯羽听这兵痞子骂大街听得一头雾水。玄烨当年有多风光他是不晓得,毕竟玄烨风光的年代,他都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做鬼呢!但他知道现在魔都城里在魔尊跟前的大红人是穆烈。那穆大将军也不是个东西,他的小摊可不就是让那仗势欺人的王八孙子叫人给端了嘛!
因着这同仇敌忾,邯羽对玄烨的信心莫名就起来了。遂一拍大腿胸有成竹道:“我看成!既然烨帅能在老魔尊跟前吃得开,打个老鸟肯定不在话下!”
“亲娘欸,没想到我也能跟着烨帅打老鸟!”小兵信心满满,望着那小楼,甚至还有些向往地搓了搓手,“这四百年烨帅只领过南沙军打过一次老鸟,可惜我入营晚,只能听蒯哥他们滔滔不绝讲那一役的事!这下我可不用羡慕兄弟们了!”
邯羽看着他满脸的神往,很想提醒他——兄弟,你是要去打仗,是裤腰里别着脑袋去干送命的差事!
说话间,客居小楼的露台上有了动静。从上跃下了个人,正是那位在他人眼里头顶光环的南丘军主帅。
玄烨在看到邯羽的那一瞬,眉头微敛。他几步走了过去,厉声道:“不是让你看着你家将军?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原帅挺精神的……”邯羽打量了他一番,不确定道,“听说你要挂帅?不穿战袍吗?”
“没带来。”玄烨说话的语气就如同头顶残月洒下来的光一般幽冷。
这可真是个好说辞,说得邯羽无言以对。
“这里没你什么事,回去盯着上原,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否则,后果你担不起!”
南丘军主帅遂将他晾在一旁,朝着夜空吹了一记亮哨。
集结场上,士兵快速聚集在一起,鹿蜀就位,一只蛊雕冲破夜色,遂往南去。
邯羽抬头望天,想看一看这位传说从前在魔都城吃得很开的大将军能吹出来个什么玩意儿来。然而他还没等来那稀罕物,就冷不丁地被严厉呵斥了一句。
“还不快去!”
邯羽到底是新兵,不敢赖着不走。但他委实是十分好奇与不甘心,边走还在抬头往天上张望。他没留意脚下,上阶梯时差点一个趔趄从上面滚下来。
片刻后,黑暗中袭来了一片阴影,伴随着一阵大风,差点把堪堪站稳的少年郎再次从露台上掀翻下去。
振翅声隆隆,一声尖锐的鸣叫接踵而至。那庞然大物便像是一片黑潮,如旋涡般盘旋在集结场的上方。
邯羽抱着露台围栏,都不舍得眨眼。
老天爷,那可是鸟身龙首神!
他由衷惊叹玄烨的坐骑居然是这么个招摇的活物,实在是太他娘的拉风了!这可比他们南沙军主帅的火凤凰拉风多了!
惊叹之余,他又觉得以现在玄烨在魔族的身份,这鸟身龙首神可能有点儿憋屈。
思忖间,只见那未着战甲的南丘军主帅一个飞身扶摇直上,已经潇洒地落到了那庞然大物的背脊上。
邯羽再次震惊了!
心道这得是多么深厚的魔息底蕴,才能一蹦就跃到那么高的地方!
他着实羡慕得不轻!
鸟身龙首神在低空盘旋了三圈,仰着脖子长啸,好似在耀武扬威。
底下的南沙军跟着齐齐高呵了三声“大捷”,遂士气高昂地启程奔赴战场。
目睹了眼前辉宏的出征场面,邯羽不禁生出了一股向往之情。他能理解那小兵方才的兴奋劲儿了,因为他现在也羡慕得不行!
回头朝木屋望去,邯羽顿觉失落。他有点自暴自弃,心里不是个滋味。因为在这样一个叫人精神振奋的夜晚,他却只能留下来去守着个奄奄一息的伤患,且这伤患还不太喜欢自己!
他举头望天,不禁悲鸣,“老子满腔的热血啊,居然就要耗在那破木屋里头了!”
遂也觉得,也许今晚,自己可以多踹他几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