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排排坐着的人,他们面无表情,看着我,如同观察一头游荡在城市夜晚中的野兽。“你,将永远囚禁于此!”数以万计的人齐张嘴,如同机器般不断重复这句话。
这样的梦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我是一名三线城市的公职人员,研究生毕业后我便考入家乡的事业单位,且在一线工作些许时间后,一个偶然机会,我顶替上层领导位置,成了一名办公室主任。除却每日的晨会,我大多数时间都是悠悠然地处理着一些简单文件,偶尔应上头要求,带着一些下属去往乡镇做勘察。空闲时间常常有当地企业家邀请我去饭店吃喝,久而久之身材开始走形。
看着浴室镜子中,自己那腰腹处明显的赘肉,一种情绪一点点积压上来,如同打开许久未整理的老仓库般,我感到很不舒服。
那晚开始,我便常常做梦。而事情开始变化,是在进入6月份后。
作为一周结束的仪式,我习惯在周日晚上,去市里唯一一家不卖教辅资料的书店,店面不大但装潢用心,书架上摆着文学小说,偶尔也会展示一些最近火热的畅销书。
“嘿,果然准时,给你看本新书,你瞧瞧感觉如何?”开店的男人戴着一顶似乎没换过的渔夫帽,脸上那浓密的胡须如深春时节的草丛,让人不禁联想起李逵、张飞这类人物。
“你瞧,虽说看起来像儿童文学,据说故事情节倒真是为成人准备的,而且现在作家正受到各家媒体的追捧,”店长从插着红梅的书箱里,慢慢抽出一本书递给我,“但你知道的,我向来对所谓畅销书有本能的不喜欢,怎么也看不下去,你帮我瞧瞧吧,看看究竟只是网红时代的新产物,还是一本真有摆在我书架资格的好书?”
我点点头,示意是否能拆去外封包装,店长咳嗽一声说:“出版社也送来不少样品,说绝对大卖,你拿去看,喜欢便留着,不喜欢随便丢到哪里都行,只不过尽量早点告诉我这本书的情况。”
我微笑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随后便拿起书,端详起来。封面上,有用黑线条勾勒出的孩子身形,背景是水彩般的红与蓝,似乎描画着远方的山和水,标题则用拇指大黑字写着:“海的孩子”。确实如店长所言,名字很像一本儿童文学。
翻开里面,习惯性地寻找目录来判定大致情节,我却没找到任何能概括故事的线索。“连故事概括都没有,”我自言自语道。前序是某位知名作家所写,可惜序中满是溢美之词,对于故事究竟讲的什么,却几乎只字未提。唯独在序尾处,作家那略显浮夸的签名上,有这么一句话——“本书是束缚我们的赞歌,是一段关于复仇的黑色笑话。”
我将书轻轻放入帆布袋中,和店长道谢后便出门。肚子有点饿,找到附近一家炸鸡店坐下。很早就不怎么接触这类食物,今天却非常想去尝尝,就像酗酒的人半夜醒来要喝水一般,现在我急需这些“油炸食品”来填饱腹中空虚。
店里人不多,除却几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女聚在一起喝着可乐以外,就只有戴着耳机看着玻璃柜的女服务员。
“你好,麻烦给我一份炸鸡和薯条,另加两包番茄酱。”我提高声音说道。
“好的,饮料需要吗?”她微笑着问道,声音如初春的暖风,与店里嘈杂的音乐区分开来。
我点点头,又加一份碳酸饮料,不知为何,之前养成的对于高热量食品的厌恶感都荡然无存。在等待东西端上桌的时间里,我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翻开那本书。
“故事的开始便预兆着结束,恰如人出生后便有天要面对死亡。”书的第一页便是这样一句话,“我们且称他为海的孩子,从啼哭的婴儿到如今这副模样,他已经在这片祥和的农庄生活十年,事情也就发生在此时此刻。”我一边用手夹着书,眼睛浏览着每个字,速度极慢,这是我少有的阅读状态。
“你好,这是你点的套餐。”女孩的声音打破方才的沉浸感觉,我习惯性地嘴角上扬,便将书放入包里,准备先吃点东西。
“是在看书吗?”女孩笑着,眉眼水汪汪,犹如溪流轻涌过一般。
女孩坐到离我一些距离的沙发上,双腿并拢,用手捂住短裙未能遮住的身体部位。“第一次和人搭讪,问的问题够傻的,”她将垂在右脸颊的一缕黑发扬起,露出如同初生的动物般小巧可爱的耳朵,“在店里待了将近一个月,却是第一次遇到像你一样看书的人。”
我试图说些什么,但却哑然无声,突然被这么评价,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像在图书馆抽烟喝酒一样,炸鸡店里看书似乎也是件怪事。
女孩见我没有回应,便系紧那浅蓝色围裙离开,我也得以看清她的整个样子。从外貌来说,她大概是二十岁左右,嘴上简单涂着些口红,小小的鹅蛋脸上有些婴儿肥,搭着她额头上那稀薄微卷的“刘海”,显得十分可爱。女孩上身穿着白色T恤,衣服上印着略显夸张的粉红字母——“LOVE”,下身是条黑色短裙,露出修长白皙的小腿,加上鞋子是最近常有人穿的浅灰色运动鞋,确实引人注目。
这么打量她的过程中,她忽而也看向我,两人眼神相遇。是的,我也知道超过3秒的眼神相对,会让彼此产生以为对方喜欢自己的误会。但那一刻,我觉得她像是“海的孩子”,想在她那水汪汪的眼睛中,找到书中的景色。
“喂,这么盯着人看是什么意思,刚刚和你搭话又不理我!”女孩嘟着嘴,似乎有些生气。
我赶忙为此道歉,但店里播放的流行乐忽然到达高潮,我的声音都被遮盖过去。
“现在的大人都是傻瓜了吗?”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去往后厨,过了将近五分钟后,一个胖胖的大叔接替她的位置。于是我一边吃着油滋滋的鸡排,一边等待着她回来,但直到整盘食物完全吞入肚子,前台依旧是那位胖大叔招呼着点餐的客人。
我从帆布包里拿出笔和纸,想写些道歉的话,又作罢:现在还有人会用这么老套的方式道歉吗,另外我何故要找她道歉呢?我笑自己太过迂腐,但却不自觉地写下想要说的话:“刚才的事真抱歉,你是相当可爱的女孩,并且让我想起过去认识的人。”
趁其他人点餐等待的时间,我把帆布包斜跨在肩头,将纸条递给胖大叔:“你好,不知能不能帮我将这段话转告刚才那个女孩子。”大叔垂下眼睛打量我一番,随后示意我别挡路,后面还有人在排队,最后将纸条随意地塞在装满支付凭据的抽屉里。
走出门,外面阳光照在树上,樟树叶片闪烁不止,有鸟在枝头喧闹,马路上汽笛声嘈杂不停。仔细一想,那愚蠢的纸条,恐怕过阵子便在某个垃圾箱里可以找到吧!怪人,我真是个怪人。
在后续的日子里,我继续着自己手头工作,审核文件、总结会议内容、自我反思,偶尔请手下的人喝奶茶什么的。下班则一头扎进健身房,穿着蓝色背心,做不断重复的动作,观察身体的变化。随后独自回家,不参加聚会,关闭手机,洗漱完便看书。
时间就这么过去,一如往常。
这本书我看得很慢,倒不是说故事无趣,而是犹如穷孩子好不容易拿到一块奶油蛋糕,舍不得一口吃掉。第一章倒是半个小时便看完,随后又重新读了几遍,故事大概讲述海的孩子(索性简称“海”),所居住的农庄和其日常生活:他所在的地方十分祥和,鸟雀草木这类自然不少,而农庄里人们慢悠悠地耕种生活描写,也让我想起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最令我好奇的是,出生于大城市的作者,几乎没有在乡下生活的经历,又如何写出如此细致的场景,且那绝不是去乡村采风一两次便可完成得,作者所描绘的,是如研磨咖啡般醇厚的生活气息。
在这段时间里,我路过几次那家炸鸡店,有时也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里面,柜台不是她,甚至也不是那个胖男人,终于有次我走进问那新来的短发女孩:“之前在这里工作的人,去哪了?”
“她早就走了,我是来接班的。”短发女孩一面刷着手机短视频,一面无精打采地答道。我点点头,便悄声离开,不知为何,我确信我们还会再见面,或许因为这座城市也不过这么大。
果然,在第二个周四晚上,我见到她。那天我健身结束,准备乘电梯下楼回家,但物业正张贴告示,说电梯正在检修。“没办法走,你们只能从楼梯下去。”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对我说。
走到二楼时,我听到一段音乐,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一家舞蹈机构,教孩子和成人的。因为过去一直坐电梯,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一家学跳舞的地方。
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到里面,正有一位穿着民族服饰的老师带着十来个小女孩,似乎刚刚完成晚上的课程。“那老师今天的课就到此结束,接下来由街舞老师教你们,大家要乖乖哦!”说罢,一位身着短款黑色卫衣,戴着一顶橘色鸭舌帽的女孩进门来:“你们好呀,我是小麦老师。”
在孩子们礼貌回应老师好中,我忽然认出来她,是的,尽管帽子遮住她大半张脸,且衣着打扮和第一次遇见时完全不一样,但我知道就是她——曾在炸鸡店工作的女孩。
我向里面招手,但并没有回应。真傻,这玻璃大概是外面可以看到里面,里面人却不知外面情况,这样家长能看到自己孩子课上情况,但小孩又不至于因受到围观而分心。
我情不自禁走进机构,想和她当面解释那天的事情,这时迎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女性:“您好,孩子们还没下课,您是找哪位宝贝呢?”我告知自己想见正在上课的老师。
“哦,小麦老师也在上课,你先在外面等着吧!”西装女没好气地瞥我一眼,转身又回复着嘀嘀作响的信息。何至于被这样嫌弃,我不解,难不成除了家长,其他来访者都受到如此对待?
在店外等待十分钟左右后,女孩忽而奔跑出来:“说是前男友又来纠缠,吓我好久,哈哈,原来是你啊,有事吗?”
我简单告知自己的想法。“好,进来吧,我大概还有五十分钟,想下班和你散散步,可以等吗?”她笑着,酒窝在嘴角浮现,犹如晨起在森林里听到的清脆鸟鸣。
我点点头,等待是我的强项,且健身包的防水夹层里放着《海的孩子》,绝没有无聊之说。她向我笑笑,撩起头发露出那小巧的耳朵,便回到教室继续上课:“不好意思宝贝们,刚刚外面来了位重要的人,所以老师出去一会,那么接下来我们打起精神,继续练习吧!”
同坐在皮质沙发长凳的,还有其他家长,有的打开微信又关闭,有的不断刷着手机,看着发出奇怪笑声的视频,自己却面无表情,当然也有站在玻璃墙瞧着自己孩子的。但像我一样拿着书看的人,是没有的。
但别人如何做,也许和我无关。
我翻开夹着书签的部分,继续读第二章:“一夜之间,他从噩梦中醒来,晨间的阳光透过木窗照在那铺着茅草的床,如此安静的上午,连鸡鸭那令人头疼的叫声也没有了。他试图呼唤父母的名字,但忽然想起自己早就不能发出声音。莫非自己耳朵也出现问题,他想,这是他唯一能解释这无声的早晨的原因。但嗅到一股草料燃烧的味道时,他安下心,也许父母正在后屋准备早餐吧!于是两步并作一步,他快速来到那往日充满温馨的地方,而映入眼帘的是如此残酷的景象,他那粗朴善良的双亲,躺在血泊里,那猩红的液体溅洒在涂着石灰的墙壁,他奔向两位老人,手紧扶着他们的头颅,他想大喊,但喉咙里只剩吞咽感。泪水混杂着不解和痛苦,是谁,是谁这么狠心!他看着两人被割破的身体,捏紧拳头,痛哭不止......”
在剩余的时间里,我慢慢将第二章部分看完,“海”在发现自己父母被人谋杀后,便安置好他们的尸体,小心地出门去。在他看来,也许这杀人者仍然在小农庄里。而当“海”走出家门才发现,过去那边祥和的农庄,此刻都宛如人间地狱,血染红地上凹凸不平的白石,握紧锄头的男人瞪着无神的眼睛,死在了谷仓旁。在一番寻找后,“海”明白过来:有人,有一群人,他们屠杀农庄里手无寸铁的乡下人,整个小庄活下来的只有自己。他无论如何也不得不想到游牧者,那臭名远扬的残暴民族,他必须找他们算这笔账!
看到这里,我不禁感叹她的文笔,对于人心理的细致描写,使我与“海”的心情几乎一致,在阅读中我感到一种强烈的痛苦与愤怒倾入心里,使得我不得不低下头,免得有人发觉我略显狰狞的面容。
“嗨,我下班啰,”女孩轻咳两声,“低着头看书真够认真的,孩子们都说第一次看到这么喜欢书的大人,还好奇你看的是什么呢?”
我扬起头,此时心情已经回到现实世界,看着女孩暖心的笑容,又更感觉活着的美好。“书是最近流行的一本,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份。”
换了白色运动外套的女孩摇摇头:“书暂时是一本都读不来,走吧,我们在附近的公园转转,平常一个人可不敢去那地方,听说过去常有抢劫的,你陪我吧!”
公园里到这个时间却还有些行人,明亮的路灯照在石道上,树在灯光旁轻轻摇曳,怎么也想不到有抢劫这种事在这里发生。
两人就这么绕着人工湖走着,沉默的空气围绕我们,我知道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之前去到炸鸡店,但几次都没见到你,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还去那找我啦,我原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女孩嗤嗤笑着,我也觉得很开心,“在那里认识了个男孩子,追求我一个多月,两人谈了一段时间,分手了。”
“什么原因?”
“对我倒是好,一有时间就买奶茶,出去逛街也主动买单,每天睡觉前必和我说晚安,但后来和我闺蜜走到一起,据说还一起睡了。”
“出轨吗?”
“算是吧,这事还是那闺蜜告诉我的,男孩之前也想和我睡来着,但被我拒绝,可能想着闺蜜更好下手吧。”
“无所谓吗?自己的好朋友和男友发生这种事。”
“怎么说呢?”女孩拎起小皮包,解开一袋柠檬糖递给我,“心里毫无波动,觉得闺蜜和他合适那就在一起呗,只是那两人睡过以后却没有进一步发展,那男孩第二天到我店里哭得稀里哗啦。”
“没有原谅他?”我含着柠檬糖问道。
“当然没有,心里没有不好受,但基本原则还是有的,”她也捏起一颗糖果放入小嘴,“出轨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
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往公园里头走,人确实越来越少,抬头望天,硕大的月亮倒给人不少安慰。我们找到一条长凳,用纸巾简单擦拭便坐下。
这次轮到她先开口:“那么你这么喜欢读书,肯定读过大学吧?”
“嗯,不止大学还读过研究生,算下来有19的读书生活。”
“研究生啊,听说过,我们以前学校有个年轻老师,据说也在准备,你真厉害!”女孩凑近,柔软的小手轻轻碰到我的手指。
“学历提高而已,其实也并不是难事,只不过是读书考试这些。”
“我可不喜欢读书,之前一些玩得好的人都赶往各种地方上大学,我没有去,读完高中就退学了,后来去了技校,学了护士专业,”女孩望着眼前的湖水,“对技校学生可有歧视?”
“何来歧视可说?”
“那就好,过年在酒吧兼职时见了个男生,什么名牌大学在读吧,人倒挺帅,看来对我也有好感,有天趁经理不在就找我搭讪,”女孩停顿一下,继续说,“得知我在技校读书后,就没再找过我。”
“为何?”
“据说在他们看来,技校的女孩没一个好的,喝酒纹身打胎,胡乱找男人睡。”
“那你觉得自己是怎样的女孩?”我望着她的侧脸,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
“偶尔喝酒但不过量,纹身疼,我不敢做,打胎可从来没有。”
“那最后一项呢?”
女孩向我挪动一些,将头靠在我肩膀后,缓缓说:“那也不是我的风格,我只认好男人!”
我缓缓起身,避开她过于亲密的动作。风吹着湖边细柳,摇动的光影铺洒在地上,如同一张硕大的蛛网,让我感到一丝异样。“往回走吧,这里都没行人了。”
女孩点点头,与我一同站起。我们随后在公园外的奶茶店里,各自点了杯柠檬水,便准备分手告别。
“打好车了,应该五分钟左右来,到家记得和我说一下,电话号码就是这个。”
“不用微信吗?”女孩带着点疑惑眼神看着我。
我摇摇头,工作微信都是单位里的同事,朋友圈所发也全是政策之类的文章,另外我暂时不想让她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不管怎样,今天我都很开心,”她平静的脸上又浮出那动人的笑来。“嘀嘀”街道路灯下,一辆蓝色轿车在那里等待,想必是打的车到了。
在招呼车过来时,她望向我的眼睛,忽而露出一丝惊讶:“唉,你脸上怎么有个这东西,靠近点我看清一些!”
我不禁用手掩在下巴上,想弄掉上面的东西,而一个柔软的吻恰好落在我手背。
“哈哈,就差一点,那就这样吧,”女孩俏皮地向我眨眨眼,“大叔,我叫畅畅,不是小麦老师,记得联系我哦,晚安啦!”随后她快步走向出租车,拉下车窗向我招手,便和车一起消失在道路转角处。
我也带着手上余留的女孩温润之吻,慢步回到自己家中。
简单冲洗身体之后,我便靠着枕头在床上,继续看那本故事书。复仇的欲望占据“海”的内心,他返回沾满鲜血的屋内,收拾好几件简单的衣物,拿起防卫用的榔头与短刀,还有他父母储存的积蓄。他在墙上留下歪歪扭扭的“我会为你们报仇”几字后,便忍着眼泪出门去。在这片无法律可言的蛮荒之地,只有他自己能够作为屠杀者们的惩治人。
为找到嫌疑最大的游牧民族,“海”前往小镇,去询问那被称作无所不知的老妇人。在得知其确实经过此处,并正返回他们北方的大本营后,“海”便更确信是这些骑马背着屠刀者杀害了自己所有的村人。而“海”晚上在阴暗的小巷过夜时,一群衣衫破烂的混混找他麻烦。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海”,用短刀将几人一一杀死,其中有个跪地求饶,也不能阻挡“海”的怒火。
杀戮后的“海”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先是不安和恐惧,随后一丝快感冲击而来。他感觉这些渣滓是他复仇之路的实验品,他觉得自己并不害怕杀人,他为自己能给游牧者带来麻烦而高兴,为此他笑起来。随后在昏黄的灯火下,“海”离开这座小镇,继续向北方走去。
在想到他那落寞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小镇昏暗的角落后,瞌睡也趁机爬满我的身体。在迷迷糊糊中,我闭上眼睛睡去。
醒来是半夜,究竟是几点我无法判断,黑夜似乎像是冲淡的墨汁,能让人稍微看清眼前所发生的。惊醒我的是一阵空虚感,像是被掏去内脏的空壳,我的身体空空如也。想吃面包,想喝水,性欲也不可遏制地涌上来。
我想用手撑起自己的肉体,但无力。浑身冒着冷汗,如无数爬虫一般从我背部手臂流下,我感到床单都已浸湿。真见鬼!现在先起身开灯,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但就像抽去骨架一般,我只能任凭自己如软体动物般瘫在床上。如果此时身边有人多好,这样想来,一种孤独感混合着空虚一齐袭来。
“呀!”我惊出声,但稀薄的黑夜似乎将我的声音也吸收去。在我面前,分明是人的身影,在忽明忽暗的墙壁旁,她站在那里不出声。我想喝斥这不速之客,想赶走她,但我既不能出声,也无法起身。
赤裸的身体,披肩的长发,她缓缓向我靠近,而脚步声如同“咕咚咕咚”深不可测的水底传来一般,让我感觉沉重无比。她的脸靠近我脑袋,嘴近贴我的耳朵,轻声诉说着什么。恐惧填满我,但我只能如捆绑手脚的羔羊,任由她摆布。
她是谁,为何在夜晚进入我的家门,她又是如何使我不能动弹,我的脑子里自动地喷出无数问题。而这样的思考只能带给我剧烈的头疼。
我好渴,我好饿,我......
“叮”手机信息提示音从未如此响亮,我被这声音拉回现实。在确认自己仍活在这个世界上后,我看了一眼发着微光的屏幕。“周六晚上我要去长沙去酒吧玩,你有空吗?”是畅畅发来的,原本想就此拒绝,毕竟自己从没去过酒吧这类地方。
但方才的噩梦使我感觉应当答应,是啊,得去人多的地方好好深呼吸,我需要解决这种孤独空虚的状态!
于是我一面喝完一整杯纯净水,又拿出昨晚煎好的鸡胸肉配上全麦面包吃,一面向女孩回信,答应她的邀请。她很快回信,发来一张图片,上面是只卡通小猫拥抱着一个爱心,我看着它才明明白白地安心自己已离开那场噩梦。在这样一种心情里,我重新钻入温暖柔软的被子里,沉沉睡去。
工作日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且晚上常常需要同上级一同应酬。“你年纪轻轻就到这个位置,属实让人羡慕,”发量稀少的领导一边开着车一边同我说着,“多去活络一下关系,到后面比起能力高低,如何构建自己的关系更重要。”
我们在价格不菲的餐厅里消费,又转眼去到KTV之类的地方,等到店铺差不多都打烊后。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拍拍我的肩膀:“不错,你小子会来事,后面一定大展宏图的!”在听完这么一句充满酒气的话后,我搀扶着已醉得不省人事的领导走出店里,一边想:自己到这地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这么荒唐地度过几天后,终于来到周六,早上询问女孩见面时间和地点,得知要到晚上她才下班。“周六要上课,晚上八点在市中心这家店见吧!”我同意她的安排,正好今天一日无事,便往行李包里塞入一些换洗衣物和那本《海的孩子》,订好高铁票,先去往长沙。
到达长沙是在上午十点,在人群拥挤的高铁站附近,我点了份KFC套餐,喝着掺多方糖的咖啡,一边思考如何消磨掉这难得的休息日。打开手机搜索,屏幕上出现不少所谓的热门景点,而出乎我所料的是,排在前列的居然都是一系列商业广场。究竟是人们真有这么大的购物欲,还是商家在这排行榜上投钱做手脚?实在不解。
排除购物场所后,我又往后刷几页,其中推荐的景点,盯着广告图便能感受到那里的吵闹,这使我完全放弃之前来此的目的——寻求热闹来抵御孤独。于是我干脆将推荐目录拉到最后一页,“评价人数过少,无法显示星数”,我看着这些无人关顾的地方,忽而眼前一亮,“星城动物园,这位置似乎不错。”
是的,我在难得的周末,为追求人群的热闹感,却选择一家五十年前私人投资的动物园,由于去过的人太少,连照片都无法显示。甚至究竟还有没有这个地方都是问题?但越是这样我越是兴致勃勃,孤独的人寻求无人问津的老旧动物园,多有趣。
找到附近的租车行,花些钱借来一辆本田车,灰白色的漆面看得出其“年纪”已不小,确定刹车油门都能用后,我向正在柜台签写我个人信息的男性问到“星城动物园”的事。
“动物园?听说过省动物园,市里的那家也去过,不过您说的这个还真没听过。不如去市动物园,那里的老虎可活生生的,特别中午这会有人喂食,那一口下去,啧啧......”
我感谢他的回答后,赶忙上车,按照手机上显示的地址,我驱车前行,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来到一片似乎不属于城市的地方。
这里四周有几处不过五层高的小楼房,墙壁上沾满油烟的痕迹,如同老人脸上的旧疤痕。巷口狭小,只能通过一辆小型三轮车,地上也皆是家家户户倾倒出来的生活用水,味道不好闻。偶尔会有些流着鼻涕的小孩,正趴在巷口外的泥地上打弹珠,看到有车停在一旁,都好奇地盯着我,似乎这里从来没有陌生人过来。
“你到这找谁啊?”一位拿着菜篮的中年妇女赶走对着我吼叫的两条黑狗后问道。
我向她告知自己此行目的。
“星城动物园?那好几年前就关闭了,土地现在闲在那里,里面狮子老虎都卖给别人了,”妇女不太友善地上下打量我,“你也是来买动物的?”
看我摇头后,妇女继续说道:“地还在那里,穿过那棵树,往后走个几分钟就到了,本来要做学校的,但这几年村里小孩少了......”
我按着她的指引,的确看到一棵老槐树,巨大而扭曲的棕色树干,使人想起魔幻电影的经典场景。顺着树后的小路走去,不过几步路就看到一片荒芜的景象:长到人膝盖高的杂草遍布整个围墙边,里面只有几幢敲去窗户的空房,还有一些七零八落的碎石堆,在灰绿的草丛里躺着。那长着红锈的铁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尽管风吹日晒后已褪色不少,但还是看得清上面那几个字——“星城动物园欢迎您”。
那漆皮斑驳的门没锁,我用力推开,顺着一条草长得不深的小道走,正午的阳光照在我面前,使人不得不眯着眼。我不自觉地靠近那些似乎空无一物的低矮建筑,没有玻璃的遮蔽,空荡荡的房间里剩下一条被铰开的铁链与几块木板。而最里面有扇涂着红油漆的小门,我好奇那里装着何物?
风吹过草地,吹进建筑,就像齐声合唱一般,房子发出“呜呜”的声音。空气中似乎有些淡淡的血腥味,那味道不禁让人联想到红门后藏着的角落,或许是偷猎者剖杀动物的地方,或许是凶杀案的藏尸之处.....
我暗笑自己的多疑,去推门板,木板边沿的灰尘落在我衣服上,右上方一只硕大的蜘蛛闻声爬走。“咯吱”一声,门在我再次用力后,擦着水泥地方发出刺耳的声响,我从缝隙里得以看到小房间的样子。
里面堆杂着一些草料,灰黄干枯的样子,说明已是很久之前放的,在那边上有个两米左右高的铁笼,但宽度却只能够一个人待在里面。究竟曾经用它囚禁何种动物呢?猴子或是鳄鱼?我想问问,但转眼一想,现在这硕大的园子里应该只有我一人啊。
房间里夹杂的动物粪便与残留的血腥味,使我不得不关紧红门离开,随后我又去往几处空无一人的灰色建筑。那里的房间构造与前面所说的大同小异,而最里面都有一扇红门,推开看却是十分空荡,那里就既无什么铁笼,也不见任何草料。
看千篇一律的房间后,饥饿感突然上来,原本打算驱车返回市中心的。但使我久久徘徊于此的原因,是我看到一处不一样的动物囚笼。
那黑色的铁制笼子有三个成人那般高,宽度也是极其夸张的,那股血腥味和前面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地上有个扎进水泥的木桩,上面绑着绳索,但已被割断。我用手握住铁笼,在正午的阳光下,这房间却仍旧阴冷无比。我仔细搜寻墙壁各处,想看看是否留有介绍的牌匾之类的东西。
“大象之家”,在靠近我右手的斜角处,有弯弯扭扭用刀片刻出的文字。是啊,这里应该曾经关着象这种动物,不然何故笼子大得这般夸张。但那束缚象的绳索似乎太过脆弱,草扎的,不过人小臂粗的东西,这真能阻挡大象逃出这囚笼吗?
我的脑海里忽然想起过去听的故事:一头小象被马戏团捕住,一开始用坚不可摧的铁链绑住象腿。年幼的象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只能在一次次嘶叫声中徒劳无功地摆着腿。而后其成年长大,铁链虽已换成大号的,但实际上只要大象用力,这链子怎么也束缚不住它了。然而多年的囚禁已经使象认为自己怎么也逃不开这里,因此它不再尝试挣脱,甚至人们卸下它的脚铐,它也只是围绕那片地带转悠,不曾踏出囚笼半步。
或许此处的管理者也是这么对待象的,他明白即使是草绳,大象也不会想着试试挣脱它。一种莫名的悲哀感如乐曲般游荡在房间,我似乎看到那象眼里泛着的浑浊的泪,似乎听到它昼夜不息的哀嚎,而更让我悲伤的是,后来它被虚无的拷链给永远禁锢在阴冷的房间里。
“喂喂,谁让你进来这里的?”粗哑的声音从我后背传来,我回头一看,是个戴着草帽满脸胡茬的老汉。
我向其解释自己因为好奇进来后,老汉用力推我肩膀,大声吼道:“这什么地方,哪里可以随意进出,真出了事谁负责?”我正打算说门本身就没关,且这么空荡荡的地方,到底能出什么事呢?
但我终究闭口不言,那老汉瞪圆的眼睛充满敌意,我知道说再多也只是起口舌之争,甚至搞不好还要挨上这老头几拳。况且肚子也饿了,于是我瞥一眼那“大象之家”后,便缓步踩过长着狗尾巴草的小道,等到走出铁门时我回头看。奇怪,那老汉居然不见了人影。
一切都让人感到奇怪,阳光的照射角度也慢慢转换,我走在围墙边的阴影下,朝着车停的方向走去。经过拐角,那棵大得吓人的老槐树依旧在那,但先前提篮的妇女,和那几个玩子弹球的小孩,全不见了踪影。静,这里实在太安静,没有人声,没有鸟鸣,没有犬吠,似乎连风都不再经过此处。
我后脊背发凉,赶忙上车,不管怎样还是回到城市中去,毕竟肚子是实实在在地饿了
依照返回的路线,我很快就离开那里,电台播放的音乐也使我慢慢得到放松,在看到道路上渐渐多起行人来后,我找到一家路边的小吃店,简单点了些东西。
在填饱肚子,喝几杯水后,我返回车上打开空调,离和女孩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一些。我便拿出《海的孩子》,微微放下车座,在皮质靠背上读起书。
上次看到“海”杀死几个地痞后继续向北寻找游牧者,复仇故事新章节一开始便描述一段极其让人紧张的画面:乌鸦、黑夜、巷口时隐时现的人影,还有那无法形容的怪味。果然,气氛如此就必有事情发生,“海”被人用布袋套住脑袋,手脚捆绑着,带到一处地下拳场。
昏迷许久的“海”睁开眼便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西装男,正翘着二郎腿看着自己。在凶巴巴地询问他几个问题后,那叼着雪茄的胖男和一旁戴着墨镜的手下说了几句后,便转而面色平静地说:“我们抓错你了,走吧,你们并不是那个逃跑的家伙!”海大概猜到这伙人所做的勾当,通过购买奴隶作为暴力表演的主角,来吸引一些贵族或暴发户赌博下注,但现在有个比较强的男孩逃出这里,而海则被误认是他。
“我要留下来,”海相当自信地看着那胖男人。
胖男人看着矮小的他,挥挥手,那些手下便准备架着他的胳膊往外面街道扔。但海面对这两个远高于自己的成人,却毫不示弱,在一番纠缠后,他将一名放倒在地,另一名则被击中要害已经昏迷不醒。其他手下都打算上前时,那胖男人喝住他们,随后将油腻的圆脸靠近海,一字一顿地说道:“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
海在这犹如罗马斗兽场的地方几乎所向披靡,即使偶尔遇到几个强悍的对手,也不过是多花些时间将其制服。的确,看起来瘦弱的他,一开始给比赛带来不少悬念,那些不执着于外表的投机者,在前几次下注中发了不小的财。但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之后,下注海的人越来越多,而赔率也从一开始的高得吓人,到现在几乎没有,比赛渐渐变得毫无悬念。
“让他和北方佬打,”一个尖嘴猴腮戴着黑礼帽的绅士嚷道。北方佬是最近官兵抓到的人,身材魁梧,那个头高于普通人一半,听说在城里另外一家拳场已经连着打死四个人。
那些长期混迹于地下拳场的绅士们都高呼北方佬,于是城中最有名气,互相也是商业对手的两家拳场有了合作,他们将派出自己这边战斗力最强的人。那么谁将会取得胜利?
比赛的消息一出,城市里一时间掀开锅,观看的人如此多,使得两家老板不得不集资造了个新场地,用铁笼子将两人关起,规则便是直到其中某人将对方打死,比赛才结束。
“叮铃铃”,一段手机提示音响起,我拿起看,是女孩打过来的电话。“喂,我们已经吃好饭了,稍微晚点就过去,你应该没忘今天的事吧?”接通后女孩很快地说着。
我告诉她自己上午就过来长沙,有把这事放在心里。
“那行,地址发你了,晚上见。”
“晚上见。”我应声回答,眼前天色已暗淡下来,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西边天空有落霞,颜色如烧红的铁链,而那厚重的云层则犹如笨拙的大象一般,恍惚间我似乎听到它在呻吟......
酒吧地址倒好找,我将车归还后,便招到一辆出租车过去。那地方位于市中心的繁华地段,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女手挽着手,也有不少街头艺人弹着吉他唱着一些经典歌曲。
我走进那金色镶边的大门,里面熄着灯,头顶上发着五彩光线的灯球,将酒吧气氛渲染得极其暧昧。走到口有穿着低胸装的女子相迎,我询问226号桌在哪,她指着左手靠墙的地方,示意我那就是。
我顺着那方向走,闻着空气里弥漫的酒精与香水味,有些犯晕,加上那高分贝的DJ音乐和一旁动作浮夸的男女表演,都使我不适应此处。
女孩很快就发现我,向我挥着手,她的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男女,两人也都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女生穿着白T外搭一件短款黑色皮衣,嘴唇上抹着红釉,确实符合此处的气氛。男孩则稍微简单一些,斜刘海发型,身上穿着天蓝色细条纹衬衫,下面配着浅色牛仔裤。
“这是我闺蜜,这是她男朋友,”畅畅嘴角上扬,十分兴奋地介绍道。
男孩听说自己是这么身份,想要说什么却又沉默下来,脸上露出一丝羞涩。而女生却相当大胆,手搂着男孩的肩膀,两人就此亲吻起来,似乎要证明的确是一对情侣。
我叫来服务生,点了一杯“冰岛红茶”后坐在女孩的旁边。她推嚷一下对面的人,但对方正沉浸于热吻之中,已经完全忘怀这个世界。
“今天这么早来长沙,都去哪逛了呀?”女孩先开口问道。
我将今天的行程统统说出来,KFC吃快餐,去租车行,又到动物园待了蛮久,最后吃顿饭看了会书。但对于在园中经历的那点怪事,我没有提。
“哦,动物园啊......”畅畅支支吾吾想要接话,但我看得出她对这种地方没什么兴趣。
对面两人终于将脸互相挪开,女孩忘情得嘴唇上的妆都乱了不少,而男孩在这里则更加放松起来。在女生去洗手间补妆的时候,服务生送上我们点的酒饮,还有几碟类似炸薯条、花生和水果拼盘等。
后来听他们有的没的聊天中,我大概理清他们的关系,那女孩初中便喜欢着男生,今天叫畅畅过来是为搞定他们的关系。
就这样,伴着店里闹腾的音乐声,我们又点一些啤酒,玩着骰子比大小,又弄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游戏,中间也互相问不少问题,如“初吻是什么时候,”“喜欢什么款式的内衣”这些尺度不小的话题。
中间我不小心抽到大冒险,是由对方女孩出题。“学狗叫和找陌生女孩加微信就算了,”对方眨巴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畅畅,“亲一个吧,这总不过分的。”
我方想拒绝,但想着其他惩罚或许更露骨。于是我看一眼畅畅,想知道她的意思。
她今天穿着一件灰色卫衣,外搭的黑色空军夹克脱在一边,脸上化着淡妆,在这暧昧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妩媚。她眼睛也看向我,犹如一只初生的羊羔一般纯净无辜,那湿润饱满的嘴唇就像夏日里待放的莲花般。
“算了吧,”畅畅笑着和闺蜜说,“他是读书人,不喜欢玩这个,不如喝杯酒作为惩罚好了。”对方听了后,脸上露出些许失望,但也没过多强求。
随后几杯酒下肚,我感觉到醉意与困倦交加,的确前几天应酬太多,自己身体有些吃不消。于是我和他们说自己想先去酒店休息。
畅畅送我出门,把订好的酒店告诉我,并将房间钥匙也放在我手心,我感受到她手指的细微触碰。
“那你自己呢?”我问道。
“今天我们的游戏目标,就是让我闺蜜和那男生睡在一起,房间都订好了。”
“游戏,”我不禁有点失色。
“是啊,游戏人生,人生游戏,这样不觉得生活有趣很多嘛?”说着畅畅凑过来,亲吻一下我的脸颊,“这是刚刚游戏时你欠我的。”说完她转身返回酒吧。
我先回到住处,那里店面不大,无精打采的中年妇女引我到订好的房间。房间里铺着白色床单,前面有个小电视,女人告诉我这里空调24小时提供,并给了我两瓶矿泉水。
待她走后,我躺在软软的大床上:一天下来比平时工作还累,动物园所见、在酒吧里的经历,都使我脑子混乱如早上的集市。我从包里拿出书来,继续着白天未读完的部分。
“海”在接受挑战后,将手用绳索捆住,他听说过对面这人下手极狠。尽管自己也是身经百战,但此时面对未知的对手,他心里做好被打死的可能。“如果赢了,我就离开这里。”海在上台前这么想着,最近的比赛已经为他带来足够的训练和盘缠,他暗自叮嘱自己不要忘记复仇。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两人都上场,对方披着件深灰色连帽衫,脸上身为奴隶所烙下的数字,另外那侧脸的几道褐色伤疤也表明其来者不善。
但两人在互相注视后,这野兽般的对手,忽然完全被“海”恐惧住,立刻跪倒在地上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游牧者?”海慢慢听懂对方的话,随后愤怒地用双拳殴打他,但游牧者并不还手。原本想看两人恶斗的观众,都开始咒骂起来,直到另一家老板看不下去,要求开门结束比赛,但规则使得这场战斗只能以某人死亡为结局。“海”这边的胖老板不准他们打开牢笼。于是外面两边拳场的人也发生械斗。
铁笼里面,海在复仇欲望的冲击下,打得举手投降的游牧者面目全非,终于一拳打中其致命部位,对方几乎无法呼吸。在游牧者浑浊的眼珠间,海看到面容扭曲的自己,还有那满脸的络腮胡,是何时开始他变得如此野蛮了?
我长吁一口气,醉意也趁此间隙涌上来,放下书后,我感到昏沉沉的。于是很快睡去......
“什么声音?”我从睡眠中慢慢醒来,这熟悉的感觉使我想起之前那次噩梦,“啊,又是谁?”是的,在床脚前有人,在淡蓝色的光线下站着,我的心突突地跳动,浑身打着寒颤。
“是我,”说话的人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耳垂处有闪光的珍珠挂饰。我马上明白过来,是畅畅!
“你怎么进来的?”我想问清事情的缘由,但自己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女孩做出“嘘”的手势,轻轻撩开我身上的空调被,并脱去自己身上的衣物,她赤裸着半跪在我面前,如同一只初见世界的幼兔。
我想做些什么,但身体如同那次一样,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而在这种极其暧昧的气氛里,我闭上眼睛,不自觉地幻想到奔跑在平原上,那些曾戴着镣铐的象,又想起“海”,他返回故居放下仇恨,重新拾柴烧火,过上平静的生活。但象已被售卖,而“海”仍在寻找游牧者的路上。
终于在与女孩持续交欢中,我体内的东西如月光般倾泻而出,黑夜中兽在呻吟在低语,在无穷无尽的空虚里,有什么正在渐渐消失.....
“咚咚咚”一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闹醒,我穿好衣物,拾起掉在地上的毯子,随后开门。敲门的人是酒店的服务员:“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您今天是继续在我们酒店休息吗?”
我挠挠头发看了一眼时间,已过中午十二点!
“您如果还在这里住的话,我们给您换一下洗漱用品吧。”穿着蓝色衬衫的服务生看呆呆的样子,不禁提高声音说道。
“这个房间是别人定的,我能自己退吗?”一夜长眠,我的喉咙竟然如此嘶哑。
“您是周霖安先生吧,”服务生脸上有些笑意。
我点点头,名字是我的,但我记得自己不曾办理住房手续。闭上眼睛深呼吸,示意服务生麻烦再给我些时间:“多出的就按钟点房时间算,我会下来退房的。”一声“砰”的关门声后,我用清水洗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难道昨晚也是一场梦?
我在床上寻找女孩遗留的物品,但除了我躺下去后孤零零的凹痕外,没有别物。连空气里都似乎没有她余留的味道,我打开窗,看正午的阳光将阴沉沉的室内完全照亮,幻想自己是沉睡在地窖棺木里的吸血鬼,仍由刺眼的阳光蒸发我的肉体。
但我仍能清楚想起她身体的触感,她在我耳边的喘息,她和我的一次次交合,那些都太过真实。“混乱、混乱,现实与梦在重叠!”
在清理好随身携带的用品后,我去前台核对信息,问了后知道,昨天自己晚上十点醉醺醺的跑来开房,那会还让经理搀扶着上的电梯。“醉得可够厉害,”那矮胖的男人满脸堆着待客的笑意,“进房间后倒床就呼呼大睡。”
我又询问后来是否有女客进来,对方很快说没有。原来昨天订的房间总共就五个,两个是情侣,一个看样子的是老夫妇,还有一个晚上突然退房,压根就没住。
“退房的人可见过,男孩还是女孩?”我急不可耐地问道。
胖经理摇摇头,原来昨晚守值班的是兼职请的大学生,而那人每天在12点过来接班。我自然没有必要等到晚上,便在经理和服务生的招呼声中离开酒店。
昨晚那个闯入我房间的女孩是畅畅吗,她是何时离开的,为何不和与我说一声?我感到一阵头疼,如有啄木鸟在脑袋里挖掘一样。“叮”手机收到一条信息,但不是畅畅发的:“下午临时有领导视察,全体员工2点前到会议大厅集合!”我将这条群发的消息划掉,又把所有与其有关的聊天记录删去,无论如何,至少今天,不要让我再困在牢笼里。
我翻到之前畅畅发的短信,拨打了那个号码,但却只提到对方正忙的提示音。也许她临时有事,也许是她的朋友需要她帮助,也许是上午也收到工作上的任务,也许......我找到相当多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但心里却有种预感——我将重新流落在荒野,成为孤独者。
于是在嘈杂的快餐店里,写下这么一段话:“畅畅,我想知道昨晚那是不是你。如果是你,我很高兴,尽管酒精灌醉我,但你的温存带给我许多意想不到的喜悦,你让我重新思考自己,有了改变的勇气。但如果不是你,那你就当我在做白日梦,收到的话回条信息吧,有空的话,希望能继续联系!”
我一边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一边嚼着沾有番茄酱的鸡块,但直到邻座午休的职员也离开后,她也没有回复信息。
我拾起随身包,捂着脑门趔趄走出店门,那打扫卫生的妇女不无担心地问我情况,并且为我端来杯热水,示意我小心些。我接过那杯水,微笑表示感谢,随后招呼出租车开往“星城动物园”。
下巴长满胡须的中年男人一脸疑惑地搜寻这个地方,但弄了十分钟后回头看向我:“这个动物园搜不到,要不去省动物园吧,周日那里热闹,动物种类也不少......”我点点头,此时此刻我什么也说不出,由他去吧,任凭他把我带到动物园,或者把我当动物卖掉,怎样都行!
司机很快把我送到目的地,此时天气阴云密布,无风的下午,天空像许久没擦的幕布,但来动物园的人们满脸笑意。孩子牵着爸爸妈妈的手,情侣相互搂着对方,门口有穿着熊猫玩偶衣服的工作人员,仰头还有数只白鸽从硕大的假山前飞过。如此热闹的地方,如此幸福的时刻,我应该进去看看。我不就是要看大象吗,去瞧瞧牢笼里关着的巨兽们,或许它们也像这周末出行的人一样幸福快乐!
但我没有进去,一种厌恶感从心里滋生,它们拉着我的手脚,揪着我的头发,使我寸步难行。最后我朝着反方向走,直到不见人群,不闻人声,而此时面前是一片荒废的农地,堆积着小山般的废旧电器和垃圾。
我寻到一处稍微干净的树荫下,掏出《海的孩子》继续读:
海在那血肉模糊的游牧者口中,听说了自己的故事。他出生于游牧者家中,却被所有人害怕,他被称为恶魔之子,是被诅咒的命运,是游牧者的死神。即使最残暴的游牧者,看到他也只能躲闪。每个人在他还在襁褓时,就不敢与其对视,他们只能痛斥,只能驱赶,但却无法下手杀死“海”。
作为恶魔之子的“海”,被遗弃在淳朴的农人居住处,他们希望懦弱但善良的农人能感化“海”。但多年后,游牧者渐渐忘记“海”的存在,一次外出劫掠中,他们来到“海”所在的农庄。但那里的人都已被杀害,而站在被开膛破肚的尸首前面的,正是眼睛红如血的“海”。
听完这些的海,离开了拳场,顺着某种召唤一直朝着夕阳走去,终于他找到游牧者的老巢,将他们血洗,最后在一声声求饶与恐惧呻吟里,游牧者全部痛苦地死去......
故事翻到最后一页时,天色也渐渐晚下来,手机中显示有五条未接电话提醒,也都是领导打过来的。无论是借口有事没看到,还是坦白自己在长沙没赶回,明天都得站在硕大的会议室里接受批评。罢了罢了,我心想,或许自己也该考虑一些事情,是否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都是被困住的野兽,那些束缚我们的是什么?一成不变的体制、人人顺从的社会规则、或者是人本身的弱点还是我们内心的恐惧?
我闭上眼睛,自己仿佛和“海”融为一体:当我发现所有的复仇,可能只是场屠杀,所有的敌人只不过是自己的臆想,而真正的反派是我自己,那么我该怎么办?“海”和废弃动物园的象如此相像,一个是被虚无的铐链锁住,一个是仍由仍由仇恨吞噬自己,他们都失去着自我,也不曾思考自己究竟为何物?
那么我自己又是谁呢?我手揪起一根狗尾巴草,将灰黄的种子一颗颗捏在手心。孤独而漫长的人生,我究竟渴求什么,而阻挠我去往前方的又是什么?我握紧手心刺挠的草籽,用力向天空洒去,昏暗的云层里有些光亮,随后传来一阵雷鸣。不久雨也下起来,起初不过细丝般,马上变成豆粒大,我朝着动物园方向走去。天色已晚加上天气不佳,园中游客也陆陆续续撑着伞准备回去。
好了,我也该返回现实生活,去面对困住我的牢笼,去冲破它。我这么和自己说着,雨淋湿了头发,但却让人觉得十分清爽。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响起,我接通后听到陌生女人的声音,说是酒店有人找我。
是畅畅吗?我仰头看着天空,那云层里无数落下的雨珠,像天使一般降临到这个混乱却值得热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