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一篇写于五年前的文章,本不打算发出来,只为了让自己纪念一个诗人,顺便祭奠自己早已不在的青春。直到今年春天,发生了很多事,对于人生的感悟更多更深,在诗人去世的五年忌日,稍微修改一下,发了出来……是为题记。
忽然,便听到了汪国真去世的消息(2015年4月26日),长久以来,一直在心上萦绕不去的感觉,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如掌上的纹路一般明确。那就是:不管我愿不愿意,不管我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青春,因为一个诗人的离去,也已经彻彻底底地、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我,而且,所有青春的感觉青春的眷恋青春的故事,还有那些陪伴着我青春时期的光荣、痴迷与梦想的人,也会随着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彳亍远行,不再回头!
如同汪国真,一个曾经那么响亮、充满青春气息和迤逦梦想的名字,在一度被岁月尘埃埋没但因着去世的消息而忽然被唤醒,而唤醒的方式,也是遽然远行、不再回头!
随着诗人的远去,一个充满真诚的理想、激情的青春飞扬的年代,结束了;
一个阳光通透、目光澄澈的年代结束了;
而我自己,其实也在同一个单向时光隧道里,向着同一个方向快速飞奔,只是,我自己不愿意坦然面对,或者说在青春还经得起挥霍的时候,自己压根儿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第一次知道汪国真的名字,还是在同学手抄本里。
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都有一两个神秘的、珍爱如命的手抄本,有的是只供自己倾诉回味绝不轻易示人的日记,写满了青春时光特有的五彩炫丽;有的是抄录自己喜欢的歌曲,还会细心地配上剪报和苦心搜集来的明星不干胶画片;还有的,当然就是名人名言诗歌美文了,心灵手巧的,还会自己画上花边配上插图。这些神秘的手抄本除了和最好的朋友分享之外,绝不会轻易在别人面前展示。
多么怀念那个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的年代啊,多么怀念那个不用动不动追问“有什么意思”、“有什么用”的年代啊,那时的年轻人脸色稚嫩目光清澈态度从容,很能沉住气用有限的资源,把自己的生活、学习装点得尽量丰富多彩,而诗歌美文,是很多年轻人的挚爱,他们会把任何能找到的、自认为有价值的文字,细心而工整地抄录下来,反复阅读多次分享——或者,也正是因为那样的时代特征,所以,才有诗人的存在价值——就是藉由同学间的私密分享,我认识了诗人汪国真。对于一个自小就能把《唐诗三百首》一类的古典诗词倒背如流的年轻人,我至今无法找到足够好的表达方式,来形容自己读到这些在经验中从未接触过的、与艾青与贺敬之与何其芳完全不同的、没有沉重的历史包袱却充满青春上进力量的现代诗歌的感觉,当“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这样的词句鲜活地跳进我的眼眸,恍若阵阵清风,让年轻的我有一种心动神旌的炫目感,紧接着,“纵使黑夜吞噬了一切,太阳还可以重新回来”这样的词句,如同有人把燃烧的火种撒进年轻人原本堆满干柴和燃料的内心,从内心到皮肤,我能明确地感受到炽烈的烧灼感!
和当时很多年轻人一样,我不可遏制地爱上了汪国真的诗,到处搜集汪国真的诗,甚至彻夜不眠,用通宵时间抄录下整本诗集——只因为第二天就要把手抄本还给别人!
时间过得很快,繁忙的高中来了又走了,可怕的高考来了又走了,大学读的又不是中文系,接下去便是沉重的就业压力。可以肯定的是,工作繁忙、业绩压力、前途未卜等等重担之下,“诗歌”会被压榨到近乎于“零”生存空间,现实的得失利弊成败,又让“诗意”退化成人生天平上一枚无足轻重的、随时被忽略不计的砝码,渐渐的,我不再读诵诗歌,不再追求诗意,至于“诗人”这种角色,和“牛人”、“商人”、“高人”、“有钱人”等等角色比起来,更是一种近乎于可笑的、根本就没有必要的存在!
再后来与汪国真的名字不期而遇,已经是参加工作差不多十几年后的一天。
那时,我已经在发达城市安家,经济收入和生活条件也还算是丰裕。可是,当自己的物质条件和金钱收益已经不是最大的压力时,我却仿佛失去了工作的动力与生活的激情,有那么一段时间,甚至对自己的追求、对自己的存在价值产生了巨大的质疑,整个人处于情绪低落、意志消沉的状态。一天,下班之后,我独自一人走出写字楼,漫无目的地在路边瞎逛。霓虹灯扑朔迷离,人流车流汇聚成喧嚣的城市图景,我的内心,充满了伤感和厌倦。然后,就在书城旁边的公交站,一幅巨大的灯箱广告忽然冲进了我的视线,其实,广告的诉求和内容,我已经无法记起,但是,广告的主题语,忽然抓住了我的实现,并让眼角瞬间变得灼热——那是五个响亮的大字:诗意地栖居!
海德格尔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
人生存于大地,为何不能诗意地栖居?
人往来于世界,必须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诗意栖居!
我栖居在这个巨大的、喧嚣的都市里,除了物质条件,生存与生活的诗意,又在哪里呢?难道仅仅是房子的面积、小区的配套吗?当我不管不顾地奔跑,拼命追逐这些看上去可以量化可以拿来炫耀的东西时,是不是已经忽略了生活的本质与生命的质量了?我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栖居的本质不是钱多钱少、而是用心感受晴空皓月春华秋实秋水长天?
是不是就是因为我弄丢了栖居的“诗意”,才把自己搞得情绪低落意志消沉呢?
呆呆地站着原地十几分钟,内心深处的震撼如同巨浪拍岸,发出阵阵振聋发聩的轰鸣。也许是之前多年的心智沉淀已经可以“量变转化为质变”,也许是年龄已经到了足以“应棒喝而顿悟”的时段,我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神智清澈、心门洞开的感觉,有些东西,一下子就在心里打开了。虽然我无法即刻把握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我觉得自己已经开悟了。仰望头顶,长风浩荡之外,当有星辰闪烁吧?
怀着兴奋回到家里,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便开始在书房里,兴致勃勃地倒腾许久没有翻动的各种书籍。有的自兴之所至买回来之后便没有翻动过,封面和内容平整如新,让我惭愧;有的应是多年之前已经买下、并花费大量时间细细研读过,封面陈旧书角翻卷内页到处都是重点标注和眉批,让我感慨;有的是曾经的前辈或朋友倾情送赠,扉页处还留着签名和寄语,拳拳之心殷切之情,让我振奋……一边分门别类地整理,一边与自己的内心进行久违的对话,就在此时,一本看上去已经非常陈旧、很显然穿越过多年岁月洗礼的小册子,出现在我眼前,拿起来定睛一看,是一本《汪国真诗集》!
汪国真?
这个已经被自己遗忘了好久的名字,忽然从记忆的深处被唤醒,变得灵动而鲜活。不用搜索枯肠,我就能忆起这本小册子的来历:那是读大学的时候,用不到一块钱的价格,从校园门口的地摊上买来的盗版货(毕竟,我那时候也只是个穷学生),毕业后背井离乡从老家到特区打工,简陋的背包里,只有几件衣物几本书,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留下印象最深的,除了泰戈尔的《飞鸟集》,就是这本《汪国真诗集》。打工跳槽、颠沛流离、安家落户,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始终把它带在身边,居然一直没有丢掉!
难道,冥冥中无意识的举动,居然只是为了让自己有机会在走过千山万水历经风雨沧桑后,与内心深处的诗意遥遥呼应?
抚摩着诗集粗糙的纸张,我忍不住问了一声:
诗人,你还好吗?
作为诗人,汪国真直到去世,其实都没有被主流诗歌界认可过。官方主流,并不认可他那种小清新、小情绪式的表达,缺乏官方背景下宏大叙事带来的交响乐般的震撼感;而民间主流,更是看不起他那近乎于直白的表达。想想看,文字如果写得不够晦涩难懂,风格如果不够愤怒反叛,甚至,诗人的生活如果不够颓废不够混乱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不滥交不玩自杀或者杀人的游戏,怎么可能得到民间主流诗歌界的认可呢?
好在他的读者,爱读他的诗歌的那些人,包括我在内,从来不在乎有没有官方或民间的认可。我爱汪国真的诗,是因为他的诗歌,相对于其他那些自以为高明的“诗人”而言,至少是在“说人话”,通俗,流畅,有文字的灵动之美,比之那些拗口难懂、不知所云、无病呻吟、夹枪弄棒的所谓“诗歌”,比之那些说粗话、脏话、屁话的所谓“诗歌”,我宁可读汪国真;
另外,我爱汪国真,是因为他的诗歌,充满积极向上的正能量,当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年轻人,从大学校园跑出来到去异地打工时,“既然选择了远方,就只顾风雨兼程”这样的诗句,滋养着像我一样当时只能在地沟里辗转难眠的打工青年,不断获取仰望星空的力量!
爱,绝对是有理由的!
那天晚上,我一边在台灯下一首一首地默读曾经无比熟悉的诗句,一边感慨万千地回忆曾经的往事。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段,居然就是在日资企业打工时,和几位同事住在同一间宿舍时的情形。那时,我们的面容青涩饱满仿佛可以掐出满把汁水;那时,我们身强体壮精力旺盛可以连续通宵加班不知苦累;那时,工作再辛苦,晚上总有人就着汪国真的诗集一笔一划地练习硬笔书法;那时,有人喝醉酒之后一边摇摇晃晃兜着圈子一边吟诵李白的“黄河之水从天上来”;那时,有人因为情感受挫,不停地大声诵读舒婷的“致橡树”一遍又一遍直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是啊,如果说,诗意并不是一种外在的物质标准,而是一种内心的状态,那么,即便是挤在集体宿舍、物质条件乏善可陈,有诗歌和我们的岁月作伴,让诗意成为生活的底色和背景,便已是“诗意地栖居”,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去刻意地去追求“诗和远方的田野”呢?
也是从那天晚上起,我又恢复了夜读的习惯,人也慢慢变得沉静、从容了许多。虽然《汪国真诗集》读完后,又变成了书柜里的陈列品,也许过段时间我还会翻开再读,也许从此不再翻看。但是,我衷心地感谢诗人汪国真,他用诗歌,抑制了我内心物质欲望的野蛮生长,平息了我内心的浮躁虚幻,重新唤醒了我内心的巨人,让我对生活,对诗意的栖居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并愿意追求更高的生命境界和更有质感的生活。
时光流转,转眼又是五年过去。
接下去,又是十年?二十年?可以肯定,我们终将老去,生命终将如同秋天荒野里的枯草,逐渐枯萎凋零。所谓“梦里不觉春已老,诗歌作伴岁月长;得失荣辱寻常事,落叶飞花傲秋霜”,有书看着,有诗读着,有活干着,不知不觉,我们也就坦然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