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时走进画展看画,展厅分为三个各自独立又相连的空间,墙壁和地板都是白色,她很喜欢这种仿佛走在纤尘不染的白雪地上的感觉,略暖黄色的LED灯在每个刚刚好的角度投下匀称的光线,让每幅画在寂静的时空中尽态极妍,那一幅幅装裱精致的画吸引着参观者,他们驻足,凝视,拍照。
她不会像真正的艺术爱好者充满耐心地端详,觉得好看点就凑近了看,没感觉就直接走过。不过前两个看完了,她不由得对作画者的才气暗暗赞叹。所以,她果断走进第三个,里面的画让她油然而生乡愁:澄澈的蓝天白云下一片灿烂的油菜花;微风中的垂柳挑逗着潺潺流水;粉墙黛瓦开花的院落......
儿时住在南方一个小镇,和三俩玩伴在这些画上的景致中度过了无忧无虑拈花逐蝶的时光,后来由于父亲工作调动原因全家前往天津,她也就在天津读了高中和大学。一晃十三年了,在城市读书工作,现在的她早已在城市的生活环境中扎下了根,城市的建筑,正装,不断变化的数字文字才是她生活的构成部分。
她移动,驻足,移动,驻足,画中风物似乎散发出清新的泥土气息,自家老屋的独特气味,这种一瞬而过的感觉就像被恋人吻了一下,她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于家乡的那段日子其实埋藏着与生俱来的眷恋,而自己就像风中樱花,无法决定很多事情,只能尽量让自己在风中舞出曼妙的轻灵,而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她是前几天无意中在手机中看到这画展的举办消息,每天家里公司超市三点一线的生活对于干瘪的精神世界毫无帮济,诗和远方毕竟还是要自己去追寻。此行不枉,她最后站在展厅中央环着把画作扫了一遍,感觉自己就像是古时候的大家闺秀,和贫寒书生青梅竹马,却和富贵子弟共食人间烟火。带着对画家满心的感激,她信步朝展厅大门走去。
这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男人,礼貌地跟她搭话,男人穿着闲便的外套,掩盖不住的是瘦削的身子,头发稀疏却梳得很精神,双眸在镜片后发出亲善的光。
“这位女士,想请问你的名字?”
她说出名字后,他点了点头。他说他是个画家,也就是这些画的主人。
他跟她搭话的方式是她觉得这么多年来遇到的男人中最具绅士风度的,她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像沙皇时期的贵族小姐那样伸出手好让他行吻手礼。
他们这个那个地聊了一会儿。雾霾,工作,天津。
“参观这次画展感觉怎样?”
“我虽然不懂绘画艺术,但还是被你的画作深深折服,特别是第三个展厅。”
“很荣幸,很荣幸,那么看画的时候心情怎样?”画家笑着说。
“说实话,感觉悲伤。”说罢她看着画家的眼睛,预备他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
“嗯——接下来我会进行人体艺术绘画”他说,“我正在寻找人体模特。我觉得你很合适。”
“模特?”她吃了一惊。
他点点头。
“我适合……做模特?”
他耸耸肩。“对我来说很适合。”他停顿片刻,看着她的眼睛。“愿意试试吗?”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从未想过要做人体模特,就像她从未想过要登上月球。
“这个……我要考虑一下。”她朝他笑笑。
“当然,当然。”他笑着点头,用手指挠挠自己的脖子的右边,她发现他的胡须很用心地刮过。
“考虑一下。”他接着说,“认真考虑一下。我曾经也做过人体模特,怎么说呢,一种难得的人生体验。做过就知道了。”他拿过门边桌子上的签字笔,在画廊名片的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她接过名片,瞄了一眼地址,发现离自己上班的地方不远。
“很希望再次见到你”画家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她说完谢谢就欠身离开。
吃完晚饭回到家,冲完淋浴,她站在浴室镜子前盯着自己的身体看了好半天。普普通通的身体。普通得近乎平庸。普通得令人心碎。乳房偏小。大腿偏粗。就身高而言手臂偏长。当然,不算难看,但跟大多数人一样,她觉得自己还是穿上衣服更好看一点。这样的身体有什么资格做人体模特呢?她难以理解。在她印象里,做人体模特应该更有特色一点才对。那个画家究竟看中了她什么地方呢?对我来说很适合——她想起他的那句话。他说话的方式有点怪怪的,她觉得。但她又本能地信任他。不像别的男人,她感觉不到他有丝毫的侵略性——或许是因为他给她一种无形的正气感和成熟感。不过,即使如此,想到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脱得一丝不挂,她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她用浴巾裹住身体(不知为什么,镜中的身体看久了就像变成了别人的身体)。不,她在心里说,不会的,我不会——也没必要——去做什么人体模特。
自从她成年以来——她今年三十岁——只有两个男人看过她的身体。一个是她大学时的初恋男友。另一个男朋友是她以前单位的同事。他比她早进去几年,长得高大帅气,为人热情上进,领导也好同事也好朋友也好,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他们谈了三年恋爱,开始时他们怀着满腔的热情去让对方快乐,后来渐渐地,她发现,他瞒着自己,对其他的女人也是一样的“热情”,当这种热情成为一种习惯,半年后他们分手了。同事都替他们惋惜,她却觉得松了口气,那种感觉就像高中时终于考完了期终考试,有一种几乎令人愉悦的失落。
之后不久她从单位辞职了,凭着过人的英语,她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在一家私营的外贸公司做总经理助理。这期间也有几个男人追求她,她也同其中一两个不深不浅地交往过,但始终没有确定恋爱对象。她对谈恋爱越来越提不起劲。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好像所有恋爱谈到后来都差不多:吃饭,看电影,牵手,接吻,然后呢——上床,争吵,和好,再争吵……就像事先设置好的电脑游戏。
为什么一定要找个人来破坏自己美好的单身生活呢?住在一所环境清雅的公寓,每天乘地铁上下班,周末则睡懒觉煮咖啡听音乐看影碟,照菜谱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做饭,偶尔也会约女友去逛街,或去美术馆看展览。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只是,有时半夜醒来,在一片漆黑中,她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正身处另一个世界。她明白自己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她不是那种会一辈子单身的人。不管愿不愿意,她都终将结婚生育,相夫教子。那既像是一种希望,又像是某种绝望。未来到底会怎样?她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消失在时光的黑暗中。除了等待,她别无选择。
她最终决定给那个画家做模特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她本来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忘了他的话。但结果正好相反,他的提议像双不合脚的鞋似的让她无法安宁,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它,听起来可能有点难以置信,工作时想吃饭时想睡觉时想,虽然表面上看一切都一如平常。
一个礼拜后,她意识到必须再认真考虑一下。其实只要稍加考虑,她就不得不承认:她想去。那个画家享有清誉,不至于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她什么也不会失去,而逝去的是正当美好的青春容颜,如果借画家的笔定格在画布上,通过艺术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永恒,不是也很好?也许开始会有些尴尬和不习惯,但真如画家所说一种难得的人生体验,而那正是她现在所想要的。另外,还有个问题她不能不考虑:如果她去做人体模特,那就意味着她的裸体会被留在画布上,会被人看到,会被人观察,并欣赏。那让她感觉有点不安,但其实画跟照片写真不太一样,而且只要画家答应把真人信息保密就行。
她又花了一周时间才彻底说服自己。她打算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拨通了画家留下的电话。她很怀疑他是否还记得她,但从他接电话的语调,立刻认出了她的声音,似乎他们昨天才见过。她告诉他自己愿意试试。于是约好第二天中午去他住的地方见个面。挂上电话,她发了一会儿呆。原因说不好,但她总觉得,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会去。
那个画家住在一个新式的居民小区,房间布置得很特别:水泥墙壁,水泥地面,阿拉伯花纹的小地毯,高大的绿色植物,白色的宜家布艺沙发,原木餐桌,墙上挂着几幅大色块线条简洁的抽象派油画和许多的现实主义风景画,画架靠墙角放着,旁边一个带滑轮的案几上堆着五彩缤纷的颜料和调色盘。东西放得有点乱,但乱得让人很舒服。
“这是我的工作室,除非去写生我都在这里画。”画家说,一举一动依旧那么礼貌。
他们坐在餐桌旁一边喝新煮的咖啡一边说话。他提到做模特的一些注意事项。“最重要的是放松,”他说,“无限的放松。”他们定下了作画的时间,周末两天的早上和下午。他就报酬征求她的意见,高得出乎意料,她欣然接受。
“我很高兴你能来。”告别时他说。
于是在周六早上,按照画家的要求,她赤身裸体,斜靠着坐在白色宜家沙发的一角。她眼睛低垂,视线投向地面,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沙发的另一头,立着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性人体模型,就是服装店里用来展示服装的那种,有鼻子和嘴巴,但没有眼睛,也没有下体,他的头微微侧向她这边,其视线——虽然没有眼睛,但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与她的视角形成一个交叉。她,男性人体模型,白色沙发,构成了画家那幅画的全部。开始她多少有点不习惯,虽然空调把室温调得恰到好处,她的皮肤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难说究竟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心跳也骤然加速。不过由于事先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加上画家作画时极为专注,大概一天,她就几乎完全适应了。
每过半小时他们会休息十分钟,她披上特意买来的浴袍,和画家一起喝咖啡,听戈德堡变奏曲,随意地聊天。画家作画跟休息时感觉判若两人。一旦拿起画笔,他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他、颜料、画笔和画布,其余的一切都不存在。当然,他是在看着她画,他是在画她,不过她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看中了她哪一点。
不过,正如画家所说,那的确是一种相当奇特的体验。她这辈子从未像这样一动不动地呆过那么长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光着身子。这种裸体是公开的、非实用性的,具有某种类似于大自然般的展示感。毫不夸张地说,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身的存在。那里面既有某种青春永驻的幸福,又有某种面对自我的悲伤。
有一次,仅仅一次,她甚至莫名其妙地哭了出来。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脑中一片空白,跟画家一样,她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正在慢慢消失。像灵魂出窍那样,她仿佛飘离了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过了多久,回过神来,她发觉自己正在轻声哭泣。但画家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或者假装没注意到。她没有动。泪水流过她的脸颊,她的乳房,她的小腹。她的皮肤清晰地感受到泪水的温度,那就像是她小小灵魂的温度。
那幅画终于画完的时候,他们举行了一个微型的庆祝晚宴。在一家餐馆,两个人举起红酒杯清脆地碰了一声一饮而尽。
“其实人的生命既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而活着就是为了等待和享受美好,如果最重要的美好也拥有了这一辈子也就算没有遗憾啦。”
画家在微醺中喃喃自语,眼睛盯着窗外。
她似懂非懂,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最后画家支付了报酬并保证保密信息。
大概一年后,一年后的秋天,她收到一家画廊寄来的请柬,邀请她去参加一个画展。请柬上写着‘十三年的等待’。”她把等待两个字读得格外重。
那个画家?等待?十三年!她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发了半天呆,说实话,她几乎已经忘了他。当然,不是真正的忘记,只是很少想起,你知道,整天忙这忙那,脑子里就像塞得满满的乱七八糟的抽屉,根本没时间整理。”
突然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用不自觉微微颤抖的手拨了备注为画家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她依旧按时走进画展,但她已经没有耐心再去欣赏前两个展厅的画,高跟鞋在洁白的瓷砖上哒哒如急促的马蹄声,她的眼睛在男宾客的面孔中流转,那一个个陌生的面孔仿佛车窗外掠过的行道树。此时,她的心里只有两种面孔,画家的和不是画家的。
高跟鞋在第三个展厅骤然停下,一边的墙壁上,挂着那幅人体艺术画作,而那些风景画:澄澈的蓝天白云下,一个女孩攥着一束油菜花在花海里微笑;微风垂柳下,男孩女孩向小溪投石子比谁远;粉墙黛瓦的院落里,女孩找不到躲在树上窃笑的男孩......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他居然真的是——
如冰雕般凝固的脚步,凝固的表情,凝固的心跳。
“这位女士,您好。”
她猛然转过身,睁着大眼睛。
“他走了,您应该就是他这封信要给的人了”递了信男人转身走开。
像急着要吃糖的孩子,她展开信纸:
喇叭花,还记得啊菜吗?我经过苦练成为了画家,却患上了癌症,在这最后的一年里,我心里放不下的还有你,和那段岁月,你小时候随口的“终身契约”我认真地听着,你知道吗,回家后我爹娘都不知道
我为什么那么高兴。
可是,在你搬家来到天津的时候,我知道,贫寒的家境,无法让我去到有你的远方。我只有等待。
终于,凭着上天给我的天赋和我日夜的坚持,渐渐在圈子里树立了名声,正当我如日中天,抱怀着去实现约定的激动时,我明白了这条命也不全是我的。
于是,我来到天津,想为你留下属于我们和独属于你自己的美好。等待许久的见面,我真的很害怕你认出我,还好,你肯来,我悄悄地实现了我的夙愿。
好了,喇叭花,你的路还长,答应我,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好好珍惜,找个好归宿,让他帮我实现那个约定。
她模糊的双眼已经看不清楚那张点点渗透着泪水的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