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有许多回忆。那年月,在偏远的农村能够用电灯照明,所引起的震动,绝对超过现在的私家小轿车!
我下乡落户的忠县白石区巴营公社杨家八队,是一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村民们祖祖辈辈都是用桐油灯、煤油灯照明。记得我下乡的第一个夜晚,生产队给我准备了一盏马灯照明,我老是觉得不亮,把灯芯调得很高,结果把灯罩也烧裂了。后来干脆用没有灯罩的煤油灯,亮度稍微高一点,但烟子很大,每天早上起床洗脸,脸上都有一层黑色的烟灰。那时候,是多么盼望能够有电灯照明啊!
一天傍晚,我疲惫不堪地扛着锄头收工回家,路过大队书记家门时被书记叫住了。
老谭,我们一道去梁家沟看电灯。书记的话语中分明有一种掩不住的兴奋。(当地的村民为了表示对知青的尊重,都在知青的姓氏前面加一个“老”字,尽管我下乡时还不满十七岁,男女老少都这样称呼我,足见其民风之淳朴。为了区分两个“老谭”,他们管我哥哥叫“大老谭”,管我叫“细老谭”)
到底是看电灯还是看电影哟?我以为书记说错了,不解地问。
看电灯。书记加重了语气。
电灯有啥看事嘛,我还要回家煮饭呢。我边说边走。
书记急了:你今天不煮饭了,等会回来在我家吃。你去叫队长跟我们一道去,看能不能把电灯“拉”到我们这里。
我一听要把电灯“拉”到我们生产队,顿时来了精神,丢下锄头就找队长去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我们三人就着马灯微弱的亮光朝梁家沟摸去。
我们生产队和梁家沟生产队虽然分属两个不同的公社,但两个生产队地界相邻,距离也不远,顶多三四里路。翻过一个山坳,远处出现点点亮光,那就是梁家沟了。
梁家沟属于白石公社华营大队,前临深涧,背靠大山,溪水顺山而下,梁家沟人用条石砌起一个小小的堤坝蓄水,通过渠道把水引至深涧的上方,用直径大约20厘米的铸铁水管将水引至落差四五十米处的地方,用水力带动发电机发电。
来到梁家沟生产队,只见家家户户都亮着电灯,虽然是自己发电,电压不稳定,灯光时明时暗,但我们仍然觉得十分耀眼,内心羡慕不已。
书记曾经到过大寨,见过陈永贵,在这一带算是名人了,加上他的亲家又是华云大队的书记,因此梁家沟生产队的梁队长热情接待了我们,还带我们参观了他们的电厂。
电厂实际上很简陋,一台水轮发电机(我特意看了看铭牌,是家乡的“重庆水轮机厂”生产的)、一台打米机、一台磨面机,还有一个亮着指示灯的配电屏。电厂白天打米磨面,晚上发电供二十多户村民照明。
书记直截了当地提出把电灯“拉”到我们生产队的要求,梁队长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接下来进入具体细节的商量:电线、电杆由我们自己负责准备,电厂派人安装;我们生产队26户人家,每户按两盏灯计算共52盏,电费固定收取,每月60元。见我们队长面露难色,梁队长十分爽快地说:再少10元,每月50元如何?行!书记拍板了。在关键时刻,书记总是会显露出他的魄力。
辞过梁队长,我们三人踏上归途,一路上边走边谈,我和书记完全沉浸在电灯就要“拉”到我们生产队的喜悦中,只有队长忧心忡忡的。书记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了:电线找供销社想办法,不行就派老谭去重庆买;电杆我负责找公社先办20根树的《砍伐证》;安装的费用全部由队上开支;电费嘛,每户每月一块钱,差的由队上补贴,实在困难的先由队上垫,年终结算再扣。
当年书记是不脱产的,平常也在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不过农活的安排他一般不过问,但大事都由他定。书记的威信极高,“拉”电灯的事,就在回家的路上确定了。
书记办事雷厉风行,第二天,就从公社批回了20根树的《砍伐证》,队长马上张罗派人砍了20根碗口粗的松树,剥掉树皮,做成了4米多长的电杆。过了几天,书记又从供销社弄回几大圈10号镀锌铁丝。我告诉书记:铁丝的导电性能不好,又是裸露的,不安全。书记回答说他问过电厂的人,是可以的,现在就差接进屋的花线了。书记又跑了几天,花线的问题始终没解决,最后决定派我回重庆去想办法。
听说派我到重庆出公差,能够回家看父母,还可以报销路费,我高兴极了,我拍着胸膛向书记保证,一定把花线买回来。
于是我怀揣着队上的几百元公款,登上了开往重庆的客轮。到家的第二天,就出门找人想办法,最后找到在五金公司工作的同学,“开后门”买到了五圈花线。想到生产队的人对电灯的期盼,我只在家里待了五天,就告别了父母返回农村。
材料备齐了,接下来就要开始安装了。电厂派了一个姓陈的师傅,是从部队退伍的军人,做事十分干练,我们生产队派了四个壮汉协助,书记还特别安排我负责协调指挥四个壮汉,要求我们务必在中秋节前亮灯。
电厂到我们生产队直线距离大约只有2000米左右,电厂出来就是几百米的陡坡,满坡都是五六米高的松树,砍掉树丫,按上一个弯角瓷瓶,正好代替电杆。
陈师傅告诉我,只需要接一根火线。
一根火线啷个点电灯哟?我不解地问。
零线就地解决。陈师傅胸有成竹地回答。
啷个就地解决?我还是没弄明白。
陈师傅不再搭理我,自己爬上了一棵代替电杆的松树。我也不好再问了。
只一天的工夫,“电线”就越过了树林。第二天,我叫队长增派了两个劳动力,专门按我和陈师傅指定的地方挖坑,栽电杆,我们几个负责拉线安装,大大加快了过程进度,电线很快就接拢生产队的院坝边了。
这根电杆要安两个弯角瓷瓶,再找一块烂铁来。陈师傅吩咐打杂的人。
有人找来一把不能用了的烂锄头,陈师傅用铁丝捆住锄头,叫人从电杆脚下开始挖一个沟,一直挖到旁边的水田边,又在水田里挖了一个坑,把烂锄头埋进坑里,然后顺着土沟把铁丝一直拉到电杆脚下,用土把沟填实,再把铁丝接到电杆的一个弯角瓷瓶上。哦,我恍然大悟,这就是他所说的“零线就地解决”。
接下来就是用花线从院坝边的电杆上接入户线,安灯头、灯泡了。我突然想起,还没有准备开关。
队长在旁边说:花那么多的钱“拉”来的电灯,还关啥子,不要安开关。陈师傅说:不安可以,反正电厂是定时发电,定时关机。
啥子叫定时发电,定时关机哟?队长问。
就是晚上天黑开始发电,12点关机,早上5点开始发电,天亮关机。陈师傅解释说。
很快,26户人家的入户线、灯头、灯泡都安好了。陈师傅又用“摇表”检查了一 遍,然后宣布:今天晚上通电!
书记说:好,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天中秋节,早上起来打糍粑不用点煤油灯了!
当天下午,队长早早的就宣布收工,回到院子里,大家都不进屋,聚集在书记家门口聊天,等天黑,其实是在等电灯亮。
陈师傅真是善解人意,知道我们在盼望,天还没有黑就提前发电了。
看,电灯亮了!不知是哪个在喊,大家一齐都往屋里跑。只见电灯亮起一点红丝丝,慢慢的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院子里响起了一片欢呼声。灯光映红了书记那饱经沧桑的面孔,我看见书记的眼里噙着泪花,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12点到了,电灯闪了两下,算是提醒大家要停止发电了,又过了一分钟,电灯才熄灭了。黑暗中,我还在浮想联翩:爱迪生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发明的电灯,一百年后的今天终于照亮了中国农村的这个小山村,让村民们告别了祖祖辈辈用桐油灯、煤油灯照明的历史,该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啊,难怪书记的眼里噙着泪花,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这件事也深深地映在我的脑海中:1973年9月10日(农历八月十四),中秋节前夜,我们生产队有了电灯。
后记:
1996年春节前夕,我带家人重返我曾经落户八年的小山村,看望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曾经给我许多关照的村民们。踏上生产队的土地,我不禁感慨万端:当年的茅屋草舍早已被砖瓦房取代;我们当年“拉”到生产队的铁丝电线和电杆也难觅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国家电网的电线、电杆;村民们的衣着变了,更重要的是精神面貌也变了,我打心眼为村民们高兴。遗憾的是当年为了把电灯“拉”到生产队而东奔西忙的书记,在我返乡的前两个月去世了。我特地买了鞭炮,让书记的儿子带路,来的书记的坟前祭奠,表达对他的怀念之情。
前不久,书记的儿子给我打来电话,我问及乡亲们的情况,他告诉我,如今乡亲们的生活又有了很大的变化,不少人家盖起了楼房,用上了彩电、冰箱和手机……
我为乡亲们生存条件的改善感到由衷的高兴,退休后我一定会再去探望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