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意外梦见了堂爷爷,这也是堂爷爷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他看起来非常苍老,头发花白,脸色黝黑,脸上和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睛浑浊无神,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楚眼前的我;他说话轻声细语,吐字很不清晰,也不会听我说什么,就是自顾自地说,我只有把耳朵靠近他嘴边,才能勉强听出他说的话。他说每天没什么事做,非常闲,我爸不在了,他不知道找谁说话,叫我多回家看看。
堂爷爷是父亲的堂叔,爷爷的堂弟,到我这一代,血缘关系其实有点淡了。但是家乡传统家族观念浓厚,且堂爷爷家与我家是隔壁,又共用一个厅堂——用于祭祀、故去亲人告别的面积大一点的房子,因此,堂爷爷家和我家关系是非常亲密的,我平时都叫他爷爷。
堂爷爷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满脸皱纹,但总是挂着笑容。堂爷爷很爱串门,忙完活,闲下来后,总是去村里其他家聊天,直到饭点被叫回家吃饭。尤其是冬天,很少农活,他穿着厚厚的衣服,提着个小火笼,一出门就是半天。他去得最多的还是我家,一来隔壁,二来我父亲读过几年书,算是村里的文化人,堂爷爷从我父亲那里能听到或真或假的各种消息。每次聊天,主要是我父亲说,堂爷爷插几句嘴,偶尔也会说说他自己知道的或听说过的轶事。
堂爷爷的家族观念很强,家族里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息息相关。谁家有喜事,他都会很开心,尽力帮忙;哪家有不幸,他也会以长辈的身份去安慰、劝解。
我哥哥当年考上师范,是家族乃至村里第一个通过考试脱离农门的。堂爷爷非常开心,逢人就说我哥哥有出息。当时我父亲的奶奶,也就是堂爷爷的堂婶还在世,八十多多了,耳朵不好,堂爷爷有好几天坐老太太身边,一边大声说,一边用手比划,告诉老太太,我们家出了个读书人。
后来我考上大学,堂爷爷老泪纵横。父亲和我离开家乡去学校的那个凌晨,堂爷爷早早来我家等候,他要送我到县城。我们三个踏着星光,趟过村前的河流,翻过一座山,一起到了县城。班车开动时,堂爷爷含着泪水的目光和充满激动的脸,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堂爷爷虽然没读过书,但在村里算得上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每年正月,初二开始,村里要办马灯,直到元宵节。堂爷爷是马灯队的主唱,就是马灯在每家每户走舞前,需要说几句吉利话,堂爷爷说的时候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很有感染力。堂爷爷还是村里戏班子的重要成员,他负责敲锣,水平嘛,至少匹配戏班子的要求。他还能上台唱戏,挂个长长的假胡子,举手投足,对白清唱,还算那么回事。
我们家族世代农民,至少在堂爷爷认知范围内是农民。但堂爷爷的妻子——我叫奶奶,是县城嫁过来的。我们村离县城不到十里,在堂爷爷年轻的时候,县城的整体生活水平不一定比得上地势平坦一点的农村,甚至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也是如此。我们县是传统国家贫困县,很少工商企业,绝大部分城里人虽然吃着商品粮,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村里有好几个县城媳妇,一到收获季节,城里的亲戚就会来共享劳动成果。
堂爷爷的妻子,我叫奶奶,由于结婚前没干过农活,嫁给堂爷爷后,虽然只能下地干点轻活,但爱干净,又勤快,把家里拾掇得整洁舒适。
按传统观念,奶奶是下嫁给堂爷爷了,而堂爷爷也觉得是高攀了,所以堂爷爷很听奶奶的话,家里基本上由奶奶做主。在我们农村,夫妻之间很少有什么情感交流,日常都是家庭琐事。但堂爷爷非常关心奶奶的状态和情绪,总是嘘寒问暖,在外人面前也不掩饰。所以,堂爷爷和奶奶,有我们农村非常罕见的情感——夫妻之间的爱情。
但他们的爱情是以悲剧结尾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麻将风刮到了村里。男女老少齐上阵,家家户户噼里啪啦。堂爷爷不打麻将,他还是喜欢和人聊天,虽然有空和他聊的人不多了。我父亲也不喜欢打麻将,当然也就不允许我家当战场,堂爷爷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都是在我家度过的。但奶奶整天沉迷于麻将桌,经常迟迟回家。堂爷爷偶有怨言,但也不会对奶奶说重话责怪
有一天,堂爷爷干完活回家,天色已晚,家里黑漆漆的,奶奶还没回家煮饭,也没有喂猪,两头猪把家门都拱开了。堂爷爷找回奶奶,回到家,终于大声说了几句,说这么晚还不回家做饭,猪也不喂。这种责难,在农村算是最轻微的了。其他家里,夫妻吵架,男主人都是直奔丈母娘的下三路。但奶奶受不了,当晚就哭了,我父母过去劝解,她的儿子儿媳们也过来安慰。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第二天早晨,我父亲去开厅堂的门——我父亲一般都起得很早,他会去把厅堂的门打开。黑暗中,父亲闻到了浓浓的农药味,接着踢到了门下的异物,惊吓之下打开门,看到奶奶躺在门槛下面,身边有一个农药瓶。
送走奶奶后,堂爷爷苍老了很多,有一段时间眼睛无神,嘴巴抽搐,双手总是颤抖,也不出去串门了,而是把自己关在家里。我父亲每天都去和他聊天,但堂爷爷总是说他害死了奶奶,他对不起奶奶。他说奶奶一个城里人,嫁到农村,吃了那么多苦,生了那么多孩子,他却骂她。
不知过了多久,总有几个月吧,堂爷爷终于可以走出家门了。他看起来更矮小了,脸上不再有笑容,见到人也只是点点头。只有我过年回家时,他的眼睛和脸上发出难得的光彩,他夸我有出息,要我努力工作多挣钱,嘱咐我对父母好一点,父母很不容易。
堂爷爷不再种地了,他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部,卖些油盐酱醋糖果烟酒打火机之类的日用品。我父亲主导决定,堂爷爷的四个儿子,每个月每人给堂爷爷定量的粮食和肉菜,每家轮流照看堂爷爷一个月。其实不需要照看,堂爷爷走出了奶奶去世的悲痛,他隔一天去县城批发日用品,还能去山上砍柴。除了沉默寡言,他的身体看起来非常硬朗。
但是,他的耳朵越来越听不见了,我们只能在他耳边大声说话,他才勉强听得清。聊天是聊不了了,但他又喜欢出去串门了,通常是坐在那里,与主人相对无言。如果是雨雪天气,他就不出门,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或者与上门看望他的我父亲或子孙们呆坐。
我的父亲重病期间,如果在家里,堂爷爷几乎一天到晚坐在父亲旁边,看着我父亲,满脸凄楚,讲他们小时候的事。我的父亲比堂爷爷小十来岁。
我父亲去世后,堂爷爷非常激动,说要好好把我父亲送走,他说的好好,也就是灵屋要买大一点的,多几十块钱。
我父亲的去世,对堂爷爷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或者坐着门前空地上,眼前走过来来往往的村民。
农村人的生活都非常节俭,一个人生活的堂爷爷把节省发挥到了极致。我母亲说,每天晚上,堂爷爷只在做饭炒菜的时候开灯,饭菜做好了,就关灯,在黑暗中吃饭、洗碗,在黑暗中洗漱睡觉。他每个月的用电量不到一度,电费不到5毛钱。
堂爷爷养育了四子三女,子女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还算孝顺。看着子孙,他应该很欣慰。
按照习俗,以后堂爷爷年纪大了,不能独自生活了,他就会到四个儿子家轮流生活。我父亲生前就跟四家说好了,还签字画押了,要他们好好照顾老父亲。
但堂爷爷没有按照流程走,他采取了堪称惊世骇俗的方式。
那一天晚上,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他把四个儿子叫到家里,开着灯,从箱子里取出4000块钱,给了每人1000块,说这是他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四兄弟面面相觑,不知道堂爷爷是什么意思。堂爷爷也没说什么其他的话,让四个儿子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堂爷爷的大儿子去开厅堂的门——我父亲去世后,一般是我母亲开门,但那几天我母亲去县城我哥哥家住了。大叔叔刚走到门前,便闻到一股浓烈的农药味,急忙把门推开,看到堂爷爷躺在门槛下,身旁有一个农药瓶。
堂爷爷以奶奶的方式追随奶奶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既悲痛又震惊。农村老人,除非激愤之下寻短见,一般都是死于病痛之中。但堂爷爷在我们看起来健康、平静又幸福的生活中,决绝地离开人世。
后来我一直想,也许自从奶奶走后,堂爷爷就了无生活趣味,直到自己再没有了生活下去的愿望,奶奶怎样走的,他也就怎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