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八月暑气未消,蝉鸣燥燥。
城中贸易正是繁忙,长街上行人林林总总,吆喝的马夫,叫卖的小贩,浓脂的舞娘,世家的公子,在这如烟如华的地段尽数上演一桩桩惹眼的江湖故事。
唯有一处是例外。
离主城约莫十几里,有一座青葱缠绕的峻峰,山中清幽宁静,底有一席江流阻隔,无论江宁城中如何长歌未央,盛世烟华,仿佛都与山中之人无关。
山路陡峭不平,百年来只遭常人走出一条窄细山道,并未经过其余修缮,稍有疏忽便会坠落崖流。
拜其所致,上山之人少之又少,何其寂寥,但也正因如此,才助得山中之人心无外物,不受俗事所干扰,凡有出山之人,往往堪得世人称赞。
登过峭险的山途,待到山顶,可见一片豁然开朗。古朴庄严的石门在此矗立了几百年,正中刻着“安南寺”三字,几经数度暴雷骤雨,毅然不减一丝风度气劲。
石门之后是寺庙主殿,再之后便是排排落座的质朴木屋,外围则是望不到尽头的翠色竹海。
山风扫过,竹叶飞舞,滔滔如歌。
风轩的第三世,正是于此。
好巧不巧,他此世甫一出生便失了双亲,被安南寺的方丈捡到了寺中,如此,等他长大了,自然也是要做和尚的。
也许我与他之间始终都差着一个缘字,只是我心中执念甚深,还放不下而已。
寺中有佛光金像坐镇,世间妖魔皆不得近身。
于是我只能远远的看着。
看他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长成一个眉宇淡然的少年。
偶尔回师父那里修习,偶尔也随雷辰去尘世游历,但最后,总不忘回到这里,遥遥相守。
“一个愣头愣脑的僧人,也值得你这样费心?”
初寒第一次讲这句话的时候,着实将我吓了一跳。
彼时的我已隐了身形,软塌塌的靠在一枝繁茂的竹下,甫听及此话,惊诧的环望了一周,然而眼前除却空荡荡的竹林再无他物,我以为我生了错觉,直至那有些冷峭的声音再度传来:“你这妖也算无趣,竟守了他十七年,难不成是看他阳气实在上佳,苦苦等一个机会要将他吸食了去?还是相中他一张俊朗皮貌,想待日后他下了山,与他来一段露水佳缘,匡他还俗与你做一对凡尘夫妻?”
我这才发觉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猛然转过一看,原来说话的是我背靠浅歇的翠竹。大约修为尚浅,他甚至还不能幻出体形,只隐约可见个墨绿的影子。
他是竹灵?这可算稀了奇,如此正气禀然的地段,本不该生出什么灵物,他却不知为何得了幸殊,能在这千百颗翠竹中独独修出心智。
见我打量他半晌,他似乎有些生气,一时抖落数片竹叶:“喂,我同你讲话,你听不到?”
我回过神来,听及他说话间自有一股讥讽之气,不由得心里也有些不甘:“自然听得到,是你太吵,闹得我头疼。那个和尚,他本就该是我的夫君,我守着他有什么不对。”
他嗤笑出声:“你尽管撒谎,若他是你的夫君,怎会来这安南寺修行,又怎会在这十几年里,一次都不曾认出你。”
“他就是!”我一时心急,喊了出来,然而说了一半,声音却不自觉的低了下去,“…他只是忘了。”
他是一定会忘的。
忘却那些生死过往,忘却他给过我的承诺,也忘却我。
这明明是我心知肚明的事,可时至今日,为何还存有一丝自欺欺人的念想?
他真的已经不记得我了,有几次他出寺汲水,我佯装山妇经过他的身前,他始终目不斜视,连神情都未起一丝波澜。
他口中念颂经文,心中端着的是佛祖,再没有阿持了。
一念及此,我心中那种塞满沙砾的痛感又再次戚戚,累及神情也有些焉焉,全失了与竹灵争嘴的兴致。
那竹灵也是个有分寸的,见我神色有异,于是也不再挑事,只静默的同我一齐聆听山风。
竹灵虽然嘴上有些不安分,但在这山中到底寂寥,除却他以外,我再找不到另一个能与我交谈的了,一来二去,我与他也熟稔起来,慢慢发现原来他只是言辞有些犀利,品格倒还算不坏。
他说他叫初寒,不知是何时到了此山,也不知何时生出了心智,只知已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记不清年月。他一直很寂寞,直至我来了,他其实很欢喜,以为终于遇到了同类,然而他修为实在浅薄,不得不默默修行数十年,这才真正能说出一句话。
我有些同情他,木灵珍贵,往往千万株里才能养出一个,又不似兽灵一般能随心游走,只有默默扎根土中,独自生长百年,唯有偶尔几只鸟雀能与之作伴。待到千年修行圆满,方可化作实形,离开本体的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这份入骨孤寂,若换了是我,该是怎样的煎熬。还不如就做一棵普通的竹,随意的生长,再毫无意识的逝去。
“初寒,你这名字是你自己起的么?还怪好听的。”我问。
他摇头,又抖落几片残叶:“说来奇怪,我第一次出现意识,便知道我应叫这个名字,由来却无从可知,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说得不错,他既然生而为灵,必然再做不成一棵平凡的竹,往后他的命数该是如何?
谁能知道呢,时候到了,一切便也就自然而然了。
毕竟天地万物皆有灵,每个人都是会有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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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角色初寒登场lululu~这也许是本文最后一个男性角色?第三篇和他有很大联系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