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一辈的人们,有属于他们惯常表达感情的方式,不似现代人这般直白和裸露,甚至比直白更胜一筹的湍急如吼。现代的人们真是没有法子,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已经到了最尽头,没有婉转、没有风吹吟唱、也没有沿途的景致可以细细留下来回味品读。
长一辈的人们,是将长长的细腻都映在路灯的柔光中,留在自行车的轮子轧着马路的印记上,钻入路边冒着云腾雾里热气的馄饨摊子香味里,所以他们常常会眯着眼睛,回到久远的岁月里去拾遗,也还总能撷取到一两片的记忆落叶,虽已久远倒也弥新。
有一个长一辈的人,他走的时候留下了二十本记事本,是日历带着记事本的那种,一本就是一个年轮,从年头一直密密麻麻到年尾,一天也没有空缺,且二十本都是一个印刷的版子,只是年轮的数字一个一个往后翻过。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十年,我常常披着衣衫、趿着鞋子,坐在同一张书桌旁,一如当年他的模样,蘸着汲水的海绵,轻轻将一页页发黄的时光掀起来,一个字一个字找那年的影子,一幕一幕回放那年里他微笑的样子,一直到他白了头发我出落成人。
长一辈的人中,将深情寄语平常流水中不止我的父亲,还有你们的母亲、她们的爷爷,还有路边修自行车的一头白发和馄饨摊上风吹起的一脸皱纹。
“X天,晴,小囡夜里发烧,抱到医院吊水,凌晨退烧。”
“X天,阴,小囡开始喝订的牛奶,每天一瓶。”
“X天,多云,大哥大嫂来,晚上四个兄妹在大姐家喝了两瓶白酒,酒后一起散步,把二哥送到家,他又复返和我们一起送大姐回家,姐夫又陪着一起出来送我回家,一行人往返送了三四个来回,一直到十二点才到家。”
“X天,晴,叶子开始骑新自行车,上午休假将所有零件都固定了一遍。”
“X天,雨,天气转冷,今天加工资,叶子给妈妈(注:岳母)买了新棉衣和毛鞋。”
“X天,晴,下午二哥来家里,晚饭时,对面楼液化气爆炸,一家人快速跑到楼下,二哥问要不要带些要紧东西,我们什么都没拿,一家人平安最重要。”
“X天,阴雨,厂里新设备试车第一次没成功,压力大,想自己的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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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的情如流水一样慢慢流淌,耳边清泉般滴脆的声响绵延不断。
立春日,我和哥哥相约一起去向长眠在坡上的长辈们去问一声春好。清晨,我执着一把被染成金黄的迎柳,站在路边等他,西边的月仍慈爱地守在空中,她远远望着东边泛红的朝霞,直到朝阳稳笃地映染了满目的天空,才微笑安心地不见了。
哥哥知道我没吃早餐,说要去给我买烧饼油条,我看他经过了最近的两家饼店,直直跑向另外一个巷子里,过了好一会子,拎着烧饼油条的袋子又跑着回来,他说:“只有这家的饼放的碱最放心,面也是最好的,要趁着热吃。”我看着他鬓角已然是连成一片的白发,在春日第一天的阳光下像是记忆的光点般柔然,一如那年,他从屋外兴冲冲地攥着上衣的口袋跑进家,将一小撮捂着微热的桑葚递给我时额头汗珠的亮光,满是欣欣然。
我们给长眠的长辈们插完最后一枝迎柳,春天的风将悠蓝的湖面吹起了邹纱般的水波。
我说:“我仿佛看到他们始终都在微笑,只不过有的笑得浅,有的笑得深一些罢了。”
哥哥说:“以前他们一直是微笑地对我们,只是陷于日常中,我们都没有留在心上。”
我们沿着石阶而下,站在湖前的木栈桥上,隐隐闻到缕缕幽兰的香气飘来,我着实诧异,这山间的幽兰怎赶得这么早,竟在立春日便有了这般的清香,哥哥说不定是谁家燃的香吧,可香气却与花香无异,我们找寻四周也未能发现花香的踪源。
回去的路上,我说若是在二十年前,我们还是不读年岁经历的少年,可能就觉不到那一湖水面吹来的悠香了。就好像我们走过的生活,翠翠点点的日常的情,20年零零碎碎的记录、慢慢悠悠的散步送别,如平淡的流水淌过,待凝神品出其中的悠香时,才知道这流水中凝的至深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