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吴磊从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考大学,一直是个一以贯之的特长生,跟专业生罗云熙的情况不尽相同,但也有一定的类似之处。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罗云熙是学舞的,他是学武的。
穷文富武,学武入门就是个坎儿,很多人空怀向往却不得其门而入,吴磊练武是打小的童子功,有点家学渊源的缘故,后来主要是因为读不进去书。
中华武学博大精深,一门通门门通,为了考学方便,吴磊又去系统地练了练跆拳道,无他,传统套路武术评判标准太玄妙,他学的也不是套路,相比之下这种已经体系化了的项目更容易在考试评级中获得广泛认可。他底子打得好,几个月功夫拿个品带跟玩儿似的,到处参加少年组比赛,十岁出头就已经是少年级运动员了。有所权重必然有所失,整天体校生一样一头扎在训练比赛上还能维持学霸人设金身不破的,多半是小说,吴磊文化课平平,按中考成绩无论如何也进不了重点,可是半人高一摞名次骄人的获奖证书扎扎实实往前一码,所向披靡,硬生生给他砸进蓉城有名的数字高中去了。
罗云熙一直以为他们是在吴磊十六岁那年才第一次遇见的,其实不然。吴磊十五岁的时候就见过罗云熙了,只不过等到两人真正面对面说了第一句话,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吴磊爹妈常年在上海工作,姐姐念书比他出息,也跟着去了上海学习和高考,就他脾气倔非要留在老家,隔三差五还能去看看祖父母。吴磊从小就是个很有自己主意的人,常常表现出一些超出同龄人的特质,也有着一份不常见于他这一代人的念旧,他不太愿意接受生活的改变,并非是因为胆怯,更多的像是一种执着。
跆拳道教练也是熟人,开的武馆在本地小有名气,吴爸吴妈就安心把儿子扔给师父们摔打了。
武馆什么都教,吴磊捎带脚也练练摔柔散打什么的,有时当一会儿助教,学员一个个全比他大。大姐姐们亲近这个阳光帅气的弟弟,男生们佩服他厉害,年纪再大些的叔叔们觉得他稳重得体,很有小大人的样子,看他的眼神也露着赞许,没有一个不喜欢他。有些人天生懂得如何与人相处,吴磊在人群之中一向转圜自如,游刃有余,这于他是熟极而流的事,并不耗费什么,可是他也并不享受,甚至有些无聊。
除了固定的上课时间外,大多数时候,吴磊还是自己一个人训练,武馆里只有寥寥的人,天热来得人更少,教练偶尔指点一会儿也躲去喝茶,他就自己打固定靶踢重沙袋,累了去自己的储物柜拿水歇一会儿,回来继续。
以上就是吴磊在遇见罗云熙之前的生活主线剧情,他的成长经历比较特殊,不走寻常路,不同于大多数人的按部就班,可以算进天才少年那一挂,可是从某些意义上来说,他与其他所有十五岁的少年人并没有很大区别。
除了一样,上述的练武也好,念书也好,在吴磊眼里,都是副业。他肯踏踏实实在练武上下的功夫,于他而言更多的是为打下一个好的身体素质基础。他心之所向,是身边所有人都一致反对,所有人都视为作死的极限运动。
吴磊早就远远不局限于大部分年轻人爱玩儿的滑板跑酷和单车这一类听起来很拉风的项目了,当然这些他也玩得转,但是没有特别大的兴趣。后来他也学了一阵子攀岩,也在附近水库玩儿过悬崖跳水——那水库年年淹死人——这事儿后来被爹妈知道了,吊起来打;初中伪造监护人同意书跟着一队发烧友跑进荒郊野岭来了一场定向越野,毫无意外地也被爹妈发现了,回家又是一顿混合双打等着。但是吴磊的确是个很有自己主意的人,训他一句不回嘴,打他也一声不吭挨着,问他也知道自己错了,错在哪儿了,但是下回还敢。
然而吴磊之前的种种行径,相比之下,都还是小case,吴磊真正痴迷的极限运动,至今还没有机会实践。
翼装飞行,BASE跳,高空跳伞,超音速跳伞。
他无数次梦到自己从轰鸣着的直升机,从反着光的摩天大楼,从高耸入云的塔尖,从飞鸟难越的积雪的山峦峭壁上一跃而下,坠落之时猎猎风刀割面,血液激荡,耳鼓嗡鸣,开伞如同世界崩毁的一声唏嘘,随即一切归于幽幽沉寂。他心中澄明一片,不是为了挑战,不是为了荣誉,不是为了释放压力寻求刺激,他想不出他是在寻找什么,仿佛仅仅就是为了这一场坠落,可坠落又是为了什么呢。
吴磊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个人会对一件还从未接触过的事产生如此强烈渴望,他甚至不知道自何时缘何而起,如同与生俱来地刻在血脉里。
04
吴磊不是没有责任心的人,他也不想让家人担心,被暴打过几次决定以后要瞒得再严实点。一家女眷哭着喊着求他不要玩儿命,赌咒发誓不参加有生命危险的活动,他也一一应下了,最好飞机高铁也不坐,单车也不骑,这年头,干什么都可能死人。
于是升高中的暑假,吴磊没去上海,也没去上预科班,整天泡在武馆里,挥洒汗水填充时间,回到家跟爹妈视频报备一下流水账,宣称上床睡觉挂了电话转头就去开启美好的电竞之夜。基本上也和广大刚结束大考的青少年保持步调一致。
这天在武馆,跟师兄练完一场手靶去休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水杯丢了。
这早不是吴磊第一回丢东西了,也不是他第一回丢水杯了,上回丢过之后为了显眼他还特地买了个特别鲜亮的大红色水杯,结果发现一点用都没有,因为该丢还是会丢,他左思右想也想不起来到底顺手放在哪里了,苦恼地啧了一声,教练司空见惯,瘫在躺椅上滋溜着茶,大慈大悲地指点他去窗边架子上找一次性纸杯。
拿了纸杯,吴磊不经意地往窗外扫了一眼。
街对面新开了舞蹈教室,吴磊是早就知道,有装修公司的车停在楼下,工人搬进搬出,他对于身边熟悉环境的变化很敏感,但是什么时候开始上课的,他没留意到,毕竟现在开业不流行放鞭炮了。
武馆占了临街上下三层,吴磊训练的场地在三楼,对面的舞蹈教室在二楼,把杆安在落地窗上,很是通透,从吴磊这里看过去,刚好能把大半间教室都收进眼底。
少有的晴好天气里,阳光经过玻璃的乜斜落在那个人身上,雪白雪白的人染上一层暖洋洋的金色尘埃,随着他的额前细碎的头发因动作轻轻颤动,被温柔地抖落下来。
隔着一条街两道玻璃,吴磊听不见他腿边围着的那群小姑娘说话,但是想来也是一群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而他低头耐心地听着,微笑着,如同垂着颈子的仙鹤,徜徉在幽静湖面的天鹅。
哄着那群小鸟站好了队,他站在教室的一侧,这个位置几乎让他是正面对着吴磊了。他拍了拍手站定,像是做了个示范,两脚前后交叠,垂在小腹前的双手向上高举过头顶,双臂拢成椭圆,饱满而柔韧有力的弓弦拉开,又如白鸟张开翼翅时翼展的弧度,他隔空相对的错落指尖抽出雪白的飞羽,其间跳跃着细碎的朝阳。
接着,他的脚尖轻盈地划过地面,一只手臂施施然降落下来,在侧面打横打开,斜斜地向着吴磊指来,精巧的头颅顺着指尖的延伸的方向转动,目光随之移来,与吴磊的目光遥遥交汇。
世上每一步都是歧路,每一句话都举足轻重,每一个举动都生死攸关,每一个细微的变动都可能指向截然不同的未来。如果前一天吴磊没有恰巧又丢了水杯,如果那天不是成都难得的晴朗天气明媚阳光,如果吴磊的梦中没有过那只白鸟,故事也许就大相径庭,他们未必会是现在的样子。从前行过的万水千山,仿佛都是为了命运在此地的汇合。
所以说,这世上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也绝非纯属巧合,美好的东西更是如此,巧合多了,就是命中注定。
那天上午吴磊叼着纸杯站在窗边,一直看到对面下课人去屋空。
梦里直升机的旋翼静止了,残影温柔款摆,高楼玻璃的反光发出清越的翕动声,塔顶的流云叹息着在他指尖冉冉萦绕,山巅的积雪安详地簌簌落下来,而那只飞鸟,纤细的长颈的飞鸟,在他坠落的时候,缓缓地跟在他身边,张开雪白的翼翅,修长的飞羽间月光与雪色流转,藏匿着一千个黎明的熹微晨光。
吴磊几乎舍不得开伞。
他毕竟还是过于年轻而无措了,甚至还不清楚喜欢为何物,就一头栽进了爱里。扑火的飞蛾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热,就已经化成了灰。
但他不是火。吴磊想。他不会灼伤人,他是光。
Todo el fuego suspende
la pasión. ¡Luz es sola!
所有的火都带有激情。光是孤独的。
——Vicente Aleixandre 文森特·阿莱克桑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