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把1789到1848年间看成是“大革命时代”的话,那么,罗斯柴尔德家族毫无疑问是大革命最大的受益者。而1848到1849年间发生的政治剧变,则让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当时的政治剧变有点像1830年的情形,但规模远比1830年的要大,革命使得受到影响的那些政府所发行的债券的价值成自由落体式下跌。对于罗斯柴尔德家族来说,在他们所拥有的巨额财富里,这种债券占了很大的比例,发生这种情况也就意味着巨大的资本损失。雪上加霜的是,大革命将他们设在维也纳和巴黎的银行带向了破产的边缘,迫使他们其他地方的银行—比如设在伦敦、法兰克福和那不勒斯的银行—进行救援。罗斯柴尔德家族总是大难不死,并成功地挺过了1815到1914年间所有重大的金融危机以及其间所爆发的革命。最初发端于1796年的法国大革命真正地拆除了法兰克福犹太人聚居区的藩篱,使罗斯柴尔德家族得以开始他们那非凡的、史无前例的,而且空前绝后的经济起飞。在1789年之前,迈耶罗斯柴尔德以及整个家族的生活受到了种族歧视法律的重重限制。犹太人被禁止从事农耕以及武器、香料、酒类和粮食的交易。他们被禁止在犹太聚居区以外的地方居住,而且在夜晚、星期天以及基督徒的节庆日不得离开聚居区。此外,他们还受到了税收歧视。无论迈耶怎样努力工作,他起初作为金银币经销商之后又成为纸币经纪人和商业银行家所能取得的成就,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但当法国向德国南部发动革命的时候,所有这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有了犹太人街,对法兰克福犹太人的法律限制也在很大程度上被取消了—这主要得益于迈耶对拿破仑在莱茵地区的追随者卡尔 冯 达尔伯格的经济影响力。在法国人及其支持者被驱逐之后,无论法兰克福的非犹太人怎样努力,过去种族隔离式的居住和社会限制体系不再可能被完全恢复。另外,这些革命战争把连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机会呈现在了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面前。由于法国与欧洲其他地区出现冲突的规模以及军费开支呈现节节上升的趋势,交战各国的借款需求也随之上升。同时,战争对过去建立起来的贸易及银行格局的破坏也给野心勃勃的冒险家们提供了很多发挥空间。就这样,拿破仑驱逐赫思 凯瑟威廉王子家族的决定,使迈耶(自1769年起出任威廉王子指定代理人)成为威廉王子的资金管理人,负责替他收取那些瞒过了法国人的资产所赚取的收益,并用这些钱进行再投资。这可是一个风险很大的工作:法国警察对迈耶的活动保持着相当的警惕,曾多次审问他和他的家人,但是他最终也没有遭到起诉。利润和风险是对等的,而且罗斯柴尔德家族很快就掌握了保守秘密的艺术。
同时,革命和战争也给了迈耶专横跋扈的儿子内森崭露头角的机会,他整天忙于从曼彻斯特运送英国纺织品到为英国的战争准备提供资金的伦敦金融城。要是在平常的情况下,内森无疑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布匹商人:他通过压低价格来扩大销量的策略无疑是正确的;他在工作中表现出来的旺盛精力、远大志向以及极强的能力无一不是惊人的。英国与法国之间发生的战争所带来的环境,特别有利于那些勇敢而富有创新精神的新生力量。拿破仑在1806年对英国向欧洲大陆的出口所进行的封锁,在增加了贸易风险的同时,也为像内森这样愿意去突破禁运的人,提供了潜在的高额回报的可能。法国政府允许英国金条通过英吉利海峡的天真想法给予了内森更多有利可图的生意机会。在1808年,他从曼彻斯特搬到了伦敦,因为在阿姆斯特丹被拿破仑占领后,当时的伦敦已经确立了世界金融中心的地位。
让内森能跨越式地跻身于商业银行家第一集团军的“妙招”,是用威廉王子在英国的投资来支撑他自己的生意。1809年,内森获得了授权,可以用威廉王子现有资产组合所获取的收益购买新的英国债券。在此后的4年中,他所购买的债券总值超过60万英镑。要是在正常的时期,这可能已经使内森变成有名的基金经理人。在战时的动荡时期,内森可以将威廉王子的债券当做自己的资本。不知不觉间,这位被放逐的威廉王子成为一家新银行—罗斯柴尔德银行—的匿名股东。(而他的大臣布德鲁斯则是法兰克福银行的自愿投资人。)因此,在1813年的时候,内森有能力在英国政府倾囊相助威灵顿将军抵抗拿破仑的倒数第二次战役时,向英国政府提供服务。这就是卡尔在后面说到的“这位老人”—指的是威廉王子—“给我们带来了富贵”的真实含义。实际上,他们或许更应该感激这个行业以及他们自己“老人”的聪明才智。是迈耶 罗斯柴尔德在1810年设计的合伙制,将家族的男性谱系结合在了一起,长达4代,同时又严格地将女性及其配偶排除在外,使家族企业保持了几近一个世纪的活力。这个制度虽然在执行过程中几经修改,但其精神实质得到了保留。还是迈耶罗斯柴尔德教会了他的儿子们这些精明实用的生意信条,例如,“最好的生意伙伴是陷入困境中的政府,而不是被幸运眷顾着的政府”;“如果你不能够被人爱戴,就要让人畏惧”;“如果一个高层人士与犹太人成为(金融)伙伴,他就属于犹太人”。最后这条来自于几个兄弟长期以来通过送礼、贷款、投资红利及毫不掩饰的贿赂与政治实权人物保持交往的实践。最为关键的是,迈耶教会了他的儿子们团结的价值:“阿姆谢尔”,他在1812年临终前告诉守在床边的长子,“只要你能让你的兄弟们不分开,你们就会成为德国最富有的人。”30年后,他的儿子们仍然在重复着这句箴言,而此时,他们已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事实上,是人类历史上最富有的家族。
发生在1814年和1815年的那些军事行动,把我们带入了金融史和政治史的新时代,而在这期间,内森和他的兄弟们不仅为威灵顿将军,同时还为英国的大陆盟友们筹措了数额巨大的金条。罗斯柴尔德家族把他们的信用用到了极致,有时候甚至完全忽视了他们的资产和负债的关系,为了获取政府的佣金、利息收入,为了从汇率和公债红利的波动中获取投机收益,而把全家的身家性命都搭了上去。仅在1815年,内森与英国政府的来往账目就接近1000万英镑,这在当时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当利物浦勋爵称内森为“一个非常有用的朋友”时,他采用的是一种史诗般的低调陈述修辞手法。正如其他同时代的人所评述的,这是一种拿破仑式的金融手段,如果没有这些手段,拿破仑的军事统治就不会被推翻。路德维希·伯尔内很客观地把这几个兄弟称为“理财能手”;而内森被萨洛蒙称为几兄弟的“总司令”。尽管当法国人在滑铁卢遭到惨败时—战争结束得远比内森当初预见的要快很多—他们已经濒临破产,但在1815年的时候,罗斯柴尔德家族成为货真价实的百万富翁。几乎是与此同时,内森开始着手一项也许算得上是他职业生涯中最成功的交易:大量投资于英国政府债券。由此,他搭上了政府战后稳定经济政策所带来的高速增长快车,而且恰好在市场见顶之前收获了自己的利润。这是内森的超级商业杰作,这样一买一卖之间就获利超过25万英镑。
19世纪20年代是欧洲政治和经济双重复辟的时期。在整个欧洲大陆,被废黜的王室几乎全部返回重掌王权。在梅特涅的领导下,欧洲大陆的几大势力联合起来镇压任何可能出现的革命萌芽。毫无疑问,罗斯柴尔德家族为复辟提供了经济支持。他们的资助使奥地利、普鲁士和俄国这些神圣同盟的成员国,也包括在法国复辟的波旁王朝,可以以先前只有英国和荷兰可以享受的利率水平发行债券。有了这些基础,梅特涅王子“维护欧洲治安”就变得更加容易—最有名的要数奥地利和法国在那不勒斯和西班牙恢复波旁王朝统治遇阻的事件,有人曾开玩笑说罗斯柴尔德家族是“神圣同盟最主要的盟友”,事实确实也是如此。罗斯柴尔德家族的贷款还支持了那个时期很多上层人士的私人财务,包括梅特涅本人、乔治王四世及其女婿萨克森 科堡 利奥波德,他后来成为比利时国王。
然而,罗斯柴尔德家族对于复辟的态度,一直存在两种截然不同且自相矛盾的情况。他们基本上不愿意看到权力重新回到那些试图把犹太人变为二等公民的保守派精英手中—最明显的当然是德国。另一方面,内森不是那种仅因为意识形态问题就放弃千载难逢的商业机会的人。神圣同盟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对革命运动的干预其实就生意来说不见得是好事,最主要的原因是战争对各国国家预算的破坏性影响。在西班牙、巴西和希腊等国出现的新政权也是潜在的新客户。过去的经营似乎表明,君主立宪制与集权制相比,前者是更好的债务人。颇令人玩味的是,费尔南德七世复辟成为集权体制后,罗斯柴尔德家族更倾向于借钱给西班牙解放者,而拒绝继续资助费尔南德七世。罗斯柴尔德家族在“保皇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摇摆不定。海因里希·海涅走得更远,他称罗斯柴尔德在革命和罗伯斯庇尔之间是“半斤对八两”的关系,因为:罗斯柴尔德家族使土地丧失了固有的优势,把国家债券体系的作用提高到了极致,因此让资产和收入能够流动起来,与此同时,还把以前土地所拥有的特权赋予了货币。
同时,还是海因里希历史性地断言:“货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而罗斯柴尔德是神的先知。”毫无疑问,罗斯柴尔德家族在经济史上最重要的贡献是建立起了一个真正国际化的债券市场。当然,以前也存在资本的跨境流动:18世纪时,荷兰曾经投资于英国政府债券,与此同时,罗斯柴尔德家族的竞争对手贝斯曼家族也大量买卖奥地利债券。但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债券能同时在数个市场按照(以1818年的普鲁士债券为例)以标准银计价、在发行地付息而且还是偿债基金这样一些颇具吸引力的条件来发行。
债券发行不是罗斯柴尔德家族唯一的业务。他们也做商业票据的贴现、贵金属的经纪业务、国际汇兑业务、直接参与商品贸易、涉足保险业务,甚至还为个人精英客户提供私人银行服务。他们在贵金属市场上的作用举足轻重:罗斯柴尔德家族起到了“最终贷款人对最终借款人”的作用,从而帮助英格兰银行在1852年的时候避免了可能被迫暂停交易的危机。但他们最先进入的还是债券市场。另外,在不同的二级市场间买卖债券几乎是与发行债券同等重要的利润来源:这种方式是几个兄弟乐此不疲的主要的投机手段。罗斯柴尔德家族明显区别于其他竞争者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业务的跨国特点。当内森的长兄阿姆谢尔在法兰克福继续家族原有业务的同时,他最小的兄弟詹姆斯自己在巴黎开始创业。在稍后的19世纪20年代,萨洛蒙和卡尔在维也纳和那不勒斯建立了法兰克福银行的分行。这五家机构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合伙体制,联手进行大宗交易,分享利润并分摊成本。经常性的事无巨细的互通信件克服了地理分割的障碍。合伙人之间只有在环境变化需要对他们之间的合伙条约进行修改时,大家才会聚首,而这种情况也是很多年才会出现一次。
这种跨国的结构给罗斯柴尔德家族提供了几方面特别重要的优势。首先,这种结构使他们可以进行套利操作,充分利用市场间—比如说伦敦市场和巴黎市场的价格差异。其次,他们相互间可以在某一机构出现资金困难及偿付压力时进行相互救助。金融危机从来就没有以同等的严重性在欧洲各地同时出现过,就连1848年的时候也没有。当英国在1825年遭受严重危机时,詹姆斯可以援助内森。而1830年巴黎市场出现暴跌时,内森有了报答的机会。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是,如果维也纳的银行是一个独立实体的话,它在1848年的时候就已经破产。只有在其他银行愿意勾销掉巨额欠债的情况下,萨洛蒙的儿子安塞尔姆才有可能重建它。
通过快速的资本积累—罗斯柴尔德家族不分配利润,只是以他们各自的合伙股份为基数收取很低的利息—他们很快就有能力操作那些规模空前的业务,并理所当然地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银行。到1825年的时候,他们的银行规模已经10倍于与他们差距最小的竞争对手—巴林兄弟的银行。反过来,这又使他们开始修正他们的经营战略。在经过早年的高风险和高收益的经营后,他们现在可以在不危及他们的市场支配地位的情况下,从事利润摊薄的业务。事实上,这个从追求利润最大化上退下来的转变,可以帮助我们解释罗斯柴尔德合伙制银行作为企业能做到基业常青的原因。在他们的发展道路上曾经反反复复遭遇过很多对手—雅克·拉斐特是在复辟时期的一个经典例子,他在市场上涨时通过高风险交易已经超过了他们,但在跌落周期出现时,他只是保全了自身。
贵随富来。在同时代人的眼里,罗斯柴尔德家族成为新金融的化身:他们出生于犹太家庭,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他们很粗俗—但只是数年的时间,他们积蓄的账面财富已经远远多于大多数贵族的资产。从表面上看,这些暴发户都渴求那些原有精英们的接纳。似乎是为了抹去那些过去“我们都挤在一个小小的阁楼间里睡觉”的记忆,他们购买了繁华大街上雅致的联排别墅,比如皮卡迪利大街、拉斐特大道,不久之后,他们在加奈斯贝里、弗里耶尔和希勒斯多夫等地购买了第一批乡村别墅。他们用17世纪的荷兰油画和18世纪的法国家具装饰这些房子。他们举办奢华的宴会和珠光宝气的舞会。他们追寻名衔和其他荣誉:平民雅各布罗斯柴尔德摇身一变,成为了詹姆斯 罗斯柴尔德男爵阁下、奥地利驻巴黎总领事、荣誉军团骑士。他们把自己的儿子作为绅士来培养,为他们提供在犹太聚居区闻所未闻的休闲活动:骑马、打猎和艺术欣赏。他们的女儿上肖邦的钢琴课。那些知名的人物—最有影响的,比如迪斯雷利、海涅、巴尔扎克都向这些新的“美第奇家族”寻求赞助,对这些新贵的讥讽,只会偶尔出现在他们的作品里。然而,罗斯柴尔德家族私底下对自己社会地位的急剧上升却常常自嘲。头衔和荣誉称号只是“社交的一部分”,可以为这几兄弟进入权势的中心提供帮助。做东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结果却都是大同小异:大多数情况都是工作应酬,这与我们今天的说法几乎一模一样。他们对下一代的绅士化教育也很肤浅:他们的儿子真正的教育课堂还是在“账房”。
对罗斯柴尔德家族金融霸权的最大威胁或许还是来自政治方面。拿破仑在法国的胜利给欧洲外交带来了新的不确定因素。一直到1870年,他效仿他叔父的可能性从来就没有完全消失。与此同时,国际游戏规则也由于各地不断涌现的政治家—比较著名的有帕默斯顿、凯沃尔和俾斯麦—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把国家利益看得高于国际利益,而且对大炮的信任与对国际会议的信任几乎是一样的。与1815年开始到1848年结束的相对平静的30余年相比,接下来的35年的基本特点就是欧洲大陆延绵不断的战争(先不说美洲):对于这些战事,罗斯柴尔德家族无奈地发现,虽然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他们已经无力阻止。
在1848年5月,夏洛特罗斯柴尔德声称,她确信“欧洲和罗斯柴尔德家族将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她的信心在法国大革命出现衰落的时候得到了验证。在19世纪下半叶,威胁帝王政治和资本主义经济的危险确实在减少。但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光明未来取决于家族所具备的迎接新挑战的能力。当然,民族主义以及那个时代风行的社会主义思想将会成为必须面对的最大挑战—特别是在二者有机结合在一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