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从黄牛手中买到两张票,我跟张四和文莲打了声招呼。张四问我跟谁一道回去,我说春凤,张四的脸抽了一下,像浑浊的水里投进一颗小石子,很快平静下来。文莲问春凤是谁,我说一个老乡,厂里的老员工呢。文莲看了张四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进民两口子送我们出了厂门,让我明年带肉糕来。我问进民,你不是见着肉糕就想吐吗?进民推了推女友,咧嘴笑了。让她先习惯习惯咱那儿的饮食,以后七八十里几百里地的,尽量少思家。河南女孩掐了他一下,脸红得像牡丹花。
在上车时,进民作了一个比心的手势,还大声喊,浪子,莫光顾着看书,照顾好老乡哟,听话哈。
这小子,一脸诡异的笑。
春凤很局促,栽进椅子里,再不朝外望。
回家的车上,我大多时间真的在看书,洗水果,倒开水,全是春凤在弄,她倒照顾我了。
快到麻城时,春凤睡着了,脸枕在手上,偏向我。头发还没长长,脸面光滑柔净,小嘴有一丝淡淡的白,眉毛有些拧,似乎在想着心事。
她还是那么好看。我用书托着下巴,看了一遍又一遍,只可惜,终点站很快就到了。
快到她村子时,我们分开了,一前一后,虽然她不情愿,但最后还是依了我。
回家真好,小翠还真习惯了我们这儿的水土,又随驼子来我们这儿过年。更让人惊喜地是,幼也带来了个女朋友回来。看来,武汉真的有奔头呀。
母亲一边给我做好吃的一边唠叨,年纪不小了,该要找个女朋友啦。看幼和驼子,都有着落了,起码进出门有个伴呢,女娃子都还不错。听他们说,广东的女娃一堆一堆的,男娃都是抢手货。今年算不说了,明年,明年一定带一个我看看,让我落心哈。
我一手往嘴里塞东西,一边给母亲捶背。母亲的头发散在背上,已经灰白,不时缠上我的手指。她的背也弯了,敲得我的手有些痛。
我敲得并不重,可还是发出咚咚咚的声音,直往我心里钻。
腊月二十六,不知怎么的,我有些头晕,不想起来。母亲饭烧熟了,过来喊我,并说看到春凤和她父亲到二婶家去。
春凤这孩子,漂亮是漂亮,怎么那么瘦,外面的水土不养人啊。
我知道春凤来干什么,身上更没什么力气了。我让母亲先吃,我躺一会,母亲端着碗到门口去了。
约摸十多分钟过去,我听到母亲与人打招呼,好像叫着春凤。我双手撑着床板,一下子下了床,来到窗边。
是春凤父女俩,准备往回走。看来事情处理得很顺利,先前双方都沟通好了,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母亲拉住春凤左看右看,春凤好像在问我。他父亲推了她一下,有点恼怒,催她快走。
春凤抽回手,脑袋偏着向我窗口瞄了一下,很快收回目光。我的手举到窗前,可是她已看不到。我呆呆地立着,春凤的背影一点点远去,到转角的地方,她又偏过头来。我的手摇了几下,她应该看到了。
似乎迟疑了一下,她转过了身子,一晃,就不见了。
我颓然地将自己摔到床上,盯着昏黄的蚊帐,合不上眼睛。母亲将饭热了好几次,我咽不下一口。
这一次,我躺了两天才起床,人又瘦了一圈,家里的水土也不养人了。
浑浑噩噩,很快就过了年。
驼子和幼都知道春凤和张四的事了,为我感到可惜。两人撸起袖子,扬言张四要不是我兄弟,要揍得他稀巴烂,捡都捡不起来。
奶奶的,这笔帐先记上,再莫惹着咱哥们,有他好看的。驼子吐了口唾沫在手上,一掌拍向一只路过的猪,那猪嗷嗷叫着,一气跑出二三十米,差点冲进池塘。
我说春凤明年要转厂,我忘了要她的地址,想去她家一下。
两伙计一听,立马安排好两位夫人,与我上路了。
没想到,这一次根本没人理我们,连狗也聚到村口朝我们叫。一些人指指点点,隐约听到说,堰头垸没一个好种。倘在平时,我两位哥们肯定火了,要抠住人家衣领问个究竟。但今天,他俩像没事一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们转到春凤院子旁,她家大门上一把锁。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小孩,一人掏出一块钱才买来一句话,春凤走亲戚了。
无奈,我们只得回去,身后甚至传来瓦片声,但我们没有回头。我们这是在替张四受过。
很快假期就过了,我走了,他们也走了。但我不知道春凤走没走。
我带了肉糕,到餐馆去加工,顺便叫张四,文莲,进民两口子一起去嘬了一顿。河南女孩大呼过瘾,环住进民亲了一口又一口,好像肉糕是他带来的。张四就问了一下二婶的身体,其余的事绝口不提。文莲吃得热汗直淌,到最后,给我透露了一个好消息,我会提升为维修组长。
文莲笑吟吟地站起来与我碰杯,张四伏在桌子上,头也不抬。
此后,张四找我的次数多了,一口一声哥。还说羡慕我读了高中,还会写些文字。
哥,你很讨文莲喜欢呢,前途无量啊。
文莲也找过我几次,让我以后写了文字,直接送到她宿舍,她要当我的第一个读者。她再给前台,保证我写多少会发布多少。
她还送给我几本书,并要我给她几本。我将春凤的书压在席子底下,给了我去年自己买的几本。
我写了文字之后,还是送给前台,一样还是公布出来。
文莲有一次写了一首诗,说让我看看水平怎样,可以帮她改改。说实话,她的文字水平很高,只不过有些生疏,如果坚持写,比我有灵气。
她那首诗是写对爱情的渴望,充满幽怨与企盼。我不喜欢这种风格,只说这首诗非常好,我改不了。
她看出我的敷衍,有些失望。但我真的不敢好为人师。
进民依旧神出鬼没。张四又像先前一样,不在我的世界出现。
我的内心一直在渴望什么,时不时跑到门卫室去查看,总是怅然而归。到阅报栏转转,我的文字一直都有,再也看不到秋心了。
我越来越沉默,大多时候将自己困在宿舍里,听音乐,看书,写字,瞪着眼空想。
忽而有一天,张四跑到宿舍找我要春凤的地址。我很奇怪,说我不知道,张四竟像要哭的样子。
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要向她道歉。
你们不是一刀两断,谁也不欠谁,还道什么歉,有用吗?
我对不住她呀,她是个好女孩,我要珍惜她,与她好好过日子。张四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好像揪着一丛羊毛。
你不是跟文莲好着嘛,怎么老是吃着碗里霸着锅里?
哎呀,我的哥耶,你以为文莲是个圣女,她被香港人包了,天天在人家别墅里睡呢。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
不会吧,她也会当人家二奶,你可别乱造谣。
真的,骗你天打五雷轰,这样的事,我敢瞎说吗?你多到外面走走,或者拐弯抹角问问进民吧。
看来,可能是真的了,真的好久没看到文莲,她对文字的热情也是昙花一现。
哎,春凤的地址呢,你帮帮兄弟呀。
我真不知道呀,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春凤也不会让我告诉你。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对得起春凤么,你还有脸见她么?我的声音越提越高,一只手还不停地拍着床板。
张四忙捂住我的嘴,求我别说了,之后,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我留起心来,的确听到一些文莲的议论。我有两个晚上坐在春凤坐过的石凳上,呆到很久,也没看到那粉红的窗帘亮起灯光。
有一次,我拦住进民,让他陪我去文莲那儿还书。进民一听,眼神闪烁不定,连连摆手,别去啦,别去啦,她这一段时间好忙。
更让人讶异的是,半个月后,张四莫名地被炒掉了。听人说是他造谣生事,非议领导。
他走了,连声招呼都不跟我打,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当了维修组长,虽说话语不多,但办事严谨,与员工们公是么,私是私,关系都很好。
虽然工作很顺利,薪水也长了不少,文字也越写越开阔。但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总像堵着一团棉花,舒坦不起来。
有女孩想与我亲近,我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让她们望而却步。我忘了母亲的嘱咐,今年一定要带一个回去。我不是不想,但怎么想也用不了力。
国庆节的时候,我本来想好好休息几天,让自己灿烂一些。第一个早上,就被玩通宵的同事吵醒,浪子,你的信,贵州的呢。
贵州的,我哪儿有贵州的朋友呢。我揉了揉眼睛,看着信封,一惊而起,上面署名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