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川端康成,我们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那句“凌晨四点起来,竟发现海棠花未眠”,仅仅14个字,让人久久回味。在川端康成的文学作品中,主题总是围绕着爱情和死亡。爱情寓意生,是美好的象征,由此,作品中的爱情总是透着一种幽玄和悲观;死亡,是恐惧的代名词,川端康成认为,死亡是最高的艺术,是美的一种体现。
1968年,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雪国》、《古都》、《千只鹤》。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对其评价道:“川端康成极为欣赏纤细的美,喜爱用那种笔端常带悲哀,兼具象征性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他作为亚洲第二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其具有的艺术成就是毋庸置疑的。
《千只鹤》作为川端康成代表作之一,主要讲述了主人公菊治和四个女人之间纠缠不清的感情故事。菊治的父亲是著名的茶道师,与栗本近子因茶道有染,后又钟情太田夫人。菊治父亲去世四年后,在栗本近子举行的茶会上,菊治与太田夫人不期而遇,太田夫人思恋旧日情人,因此移情于菊治,菊治在不断地情感纠葛中,逐渐接受了这种背叛道德的爱……
《千只鹤》中,除了主人公菊治,出现了四个女人,她们各有特点,各有各的美,今天我们就从川端康成笔下的女性的形体和精神的纯洁与美角度来剖析作品中人物特点。
稻村雪子的形象美
小说名为《千只鹤》,千只鹤的图案,是日本传统美的一种象征。川端康成曾经对裕仁天皇讲过他的创作意图:“小说中的一位姑娘手拿千只鹤图案包袱皮,因而题”,我们从雪子身上看到的是名字之美和描写的语言之美。
①名字之美
主人公菊治与稻村雪子的初次相见,源于一个带着千只鹤图案桃红的绉绸包袱。在栗本近子举办的茶会上,雪子拿着绘着千只鹤的桃红绉绸包袱,菊治觉得美极了。雪子点茶时,她周围“仿如有千百只白色的小鹤在不停地飞舞”,雪子清秀的姿态与丰采,让菊治忍不住沉醉其中。
第二次雪子来访时,她明艳照人,让宽敞幽暗的客厅为之一亮。雪子来访后的第二天,菊治仍觉得,雪子的芳泽余香还在茶室里荡漾,她的美让菊治觉得可望而不可及。
本来,雪子是有意和菊治结婚的,可是菊治因为厌恶栗本近子,不喜欢她的牵线,所以,尽管对雪子颇有好感,菊治却始终为和雪子的这桩婚事而犹豫不决。
雪子在书中是以洁净而美好的形象出现的,就如她那美丽的名字“雪子”以及手中的一只千只鹤包袱。“风”“花”“雪”“月”代表着一年四季轮回与转换之美,所以,川端康成给书中这个人物起“雪子”的名字是有其寓意的,他借宇宙万物、大自然的美来比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之美。
②描写的语言之美
雪子的出场总是与美相携而行:
嫩叶的影子投在小姐身后的糊纸拉门上,使人感到她那艳丽的长袖和服的肩部和袖兜隐约反射出柔光。 那头秀发也非常亮丽。
作为茶室来说,这房间当然太亮了些,然而它却能映衬出小姐的青春光彩。 少女般的小红绸由也不使人感到平庸,反倒给人有一种水灵灵的感觉。小姐的手恍若朵朵绽开的红花。
小姐的旁边, 仿佛有又白又小的千只鹤在翩翩飞舞。
这些描写雪子的画面非常美,感觉纯洁、美丽的雪子就站在眼前。
当我们以为雪子小姐在菊治的心里会一直这么纯洁下去时,菊治知道了他和雪子的相见是近子为自己安排的相亲后,他把对近子的不满牵连到了雪子身上:
在我的记忆里,栗本也留下了令人讨厌的地方。我不愿意让她接触到我的命运问题。我简直难以相信,稻村小姐怎么会是她介绍的。
此时,雪子这个人物形象已在菊治心中大打折扣,菊治把对近子的厌恶转到了雪子身上,虽然婚事迟迟未答应,但是那个代表美与纯洁的雪子的形象依然不断地出现在菊治脑海中。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拥有“日本传统美象征”的千只鹤图样包袱的雪子,本身就是一只在“晨空或暮色之中飞舞着”的千只鹤,令人憧憬。然而对雪子的这种憧憬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因为达到憧憬就意味着走到了希望的尽头。
雪子的美是日本传统之美,是纯洁之美,是梦幻之美,她纯洁的有些虚幻。因为近子,雪子在菊治心目中即使不是十全十美,但是她依旧是美好的象征。相比而下,菊治认为自己是不纯洁的,每当菊治想忘掉茶道中所感受到的一些不愉快时,脑海里就会不停地闪现出雪子的身影。
在我看来,川端康成设计雪子这个人物,及对她的刻画,清晰地表达出了作者对美的渴望和追求。雪子代表着纯洁与美,是白色的,不能被污染的,是梦幻的,只能出现在幻影中,她总在菊治感到罪恶的时候出现,她是来拯救菊治,也是来拯救川端康成的。
人生世事无常,生命虽然短暂,但是依然美好,川端康成对美的渴望,就犹如雪子的美一样,虽然绚烂,然而却像是幻影,不可触摸,不可到达。简而言之,雪子所具有的形体美和精神美,是由于作者在雪子身上寄予了自己生的希望,肉体虽然会消灭,但精神是永存的。
太田夫人的颓废美
太田夫人性格温和,惹人怜爱,她是个如水般温柔的女人,她在太田先生去世后,做了菊治父亲的情人,在菊治父亲去世后,她居然和菊治有了一夜情。最后,太田夫人自杀了,她觉得和菊治的性关系罪孽深重,但是死亡已经无法解释。
太田夫人不仅性格好,还很有魅力,她和菊治父亲开始交往后,菊治的父亲抛弃了近子,一直和她保持着情人关系。而菊治在和她一夜情后,居然忘不了她,对她朝思暮想,不断地陷入她的柔情之中
比菊治大20岁的太田夫人虽然没有青春靓丽的外表,体态步入中年,但是她柔情似水、软绵绵的身子、以及轻声细语的声音简直可以把人融化。
作者对太田夫人是这样描述的:
太田遗孀至少也有四十五开外,比菊治年长近二十岁,可她却使菊治忘却了她年长的感觉",但同时"还有一种母爱的感受。
而菊治所感受到的是:
夫人仿佛是非人间的女子,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的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
在川端康成看来,针对太田夫人的颓废美的描写,很大部分源于作者过早地体会到了人间冷暖, 两岁时,父亲去世,三岁,母亲去世,十岁,姐姐去世,后来祖父母相继病故,他成了孤儿,童年的不幸,他被称为“参加葬礼的名人”。缺爱的童年,使他滋生了恋母情节,所以创作了太田夫人这个母亲般的角色。
太田夫人的这种颓废美不仅见不得光,也违背了伦理道德,她的颓废,在于她既不反抗,也不愿苟且偷生,所以用自杀结束了生命。川端康成对于这种颓废美极为欣赏,他的笔下,让我们对太田夫人有了一丝怜悯之心和同情之感,而太田夫人的温柔顺从、柔弱单薄、又处处彰显了她的颓废美。
其实,从客观上来讲,日本是个封建意识极浓的国家,它要求女子遵循“三从四德”。虽然明治维新之后,封建道德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妇女意识有所觉醒,但在广大日本妇女的心中,封建意识还是是会阴魂不散地依附在她们身上。所以,在川端康成的笔下,太田夫人尽管承受着心灵和肉体的蹂躏,却毫无怨言;在生活上和精神上,她们总象藤萝攀附树木一样,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这种封建心理束缚了她们的手脚,让她们即使身处深渊中却无力自拔。
川端康成笔下的太田夫人的颓废美亡,一方面笼罩着恐怖的气氛,一方面又透着深深的悲哀,这种对生的渴望,以及面对死亡的悲哀,表现出了川端康成对死亡的惧怕和对生命的留恋。
文子的心灵美
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她在菊治父亲生前与之发生关系,在母亲与菊治发生关系后,她规劝母亲,不让她和菊治见面,因而也促成了太田夫人的自杀。
文子是为太田夫人赎罪的。太田夫人与菊治父亲成为情人后,她不同意母亲的做法,却无力阻止,觉得亏欠了菊治的父亲而守护他回家。她多次反对母亲与菊治来往,最后却以悲剧收场。
文子和菊治的故事源于志野陶,志野陶代表着他们两个人的父母、文子。文子喜欢从背后注视菊治,文子不光把母亲生前的志野陶水罐,甚至把茶碗也送过了菊治,随后又撕毁了写给菊治的信。
文子最后摔碎了志野陶。
菊治说:
但看着这只茶碗,谁也不会想起原物主的坏处吧。家父的寿命短暂,甚至仅有这只传世茶碗寿命的几分之一……
文子说:
死亡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啊!虽然明知自己脚下有死,但是我想不能总被母亲的死俘虏,我曾做过种种努力。
菊治从文子的身上看到了太田夫人的身影:
从文子在门口迎接菊治的时候起……他在文子那张典雅的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母亲的体态却微妙地遗传给了女儿。
为此,菊治对文子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菊治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种似乎无法挣脱的魔咒。文子用摔碎志野陶,劝诫菊治,要去珍惜更好的事物,不要被罪恶捆绑,停滞不前,同时也在向菊治告别,希望菊治能找到更好的女孩。志野陶虽美,那种独一无二的美却需要我们更加珍惜。
文子的心灵美与菊治而言,是实实在在地可以感受到的,她的美不像雪子那样可望而不及,文子的谦虚谨慎、是一种真实的心灵美,她可以看到、闻到,让菊治能够深刻地体会到。
在小说的结尾川端康成给文子设定的结局是:文子选择结束这段和菊治的感情,正如被她摔碎的赤茶碗。文子将开始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对于以追求悲剧的见常的川端康成,这种结局更符合日本人的对于悲剧的接受心理。他曾说:“日本观众则喜欢含泪欣赏男主角如何走向悲剧的命运,或美丽的女主角遭到杀害。这种情节才是他们期待的高潮。”
川端康成笔下,文子对菊治是真爱,太田夫人的自杀虽然在两人的心中笼罩了一层阴影,但两人并未由此坠入罪恶的深渊,而是及时觉醒,虽然于菊治而言,太田夫人和文子已经幻化为一体,但是文子却用纯洁的爱与心灵拯救了菊治,让菊治的灵魂也得以升华。
川端康成把对爱的追求和生的渴望寄托在文子这个人物身上,由此,菊治得到了救赎,两个灵魂纯净洁白,展现出一种自由之美。
近子的世俗美
栗本近子是一个贯穿小说的中心人物,她是菊治父亲的茶道学生,也是菊治父亲的情人。小说中,不断出现近子的黑痣,菊治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带他去近子家。“近子正在茶室里敞开胸脯,用小剪刀剪去痣上的毛。”此后,近子那黑痣像癞蛤蟆一般留在菊治的记忆里。
栗本近子曾说自己是“中性人”,形成这种中性的性格,是因为:
太男人气或者太女人味儿,都是学不到这种健全的常识的。但是一旦变成中心的,就能清清楚楚地看透男人和女人的心理。
近子的这种中性化是一种世俗美。
近子想让菊治与稻村雪子结婚,并诅咒太田夫人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妖性才寻死的,是一种报应"。几年之后,她还造谣文子和雪子都已结婚,以疏远和破坏菊治同这两个女子的联系。
近子先天的乳房上的黑痣,使她自卑,感觉一辈子抬不起头,她曾经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但那一块黑痣就如毒蛇般盘根于她心底,她担心“孩子吃奶时,让孩子看见,会感到痛苦”。她终生未婚,只为不让这块痣“深刻地缠住孩子的一生”。
由此可见,近子对生活的对美也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她也看出菊治对她反感,但是她无所谓。她是受到男人利用的女人,在与男人的交往中,学会了以中性的方式独立生存,她机敏,心眼多,虽然自私,但是她是以生存下去为目的的,所以,在她身边的很多人遭遇到不幸时,只有她能完好无损。这种世俗美,正是一种灵活处事、八面玲珑的适应社会的能力。
川端康成笔下,追求的是一种情绪,黑痣是命运的一种象征,也反映了作者的真实心境。
川端康成的文学常常以“孤独”作为创作的基石,文中哀伤与悲剧色彩浓厚,近子有荣耀的时候,正如川端康成,而近子慢慢走向孤独。川端康成在获得登峰造极的荣誉后,也陷入了孤独中,他也想和这个社会融洽相处,想像近子那样活着,与这个世界和解。
在川端的心中,女性是美的化身、艺术的化身,是他毕生所追求和渴望的目标,也是他殚精竭虑地创造和呕心沥血地赞美的最高理想。他对美的研究及女性形象由来已久。书中的四个女人,四种生活方式,四种结局,带给我们四种的美,这些女性性格鲜明,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而印象,然而,这些女性只是他众多作品中无数女性之美的冰山一角,这些形象都赋予了日本传统之美的寓意。
川端康成曾经说:“我是个孤儿,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哀伤的、漂泊的思绪缠绵不断。”正是由于他的个人经历,才使他的作品中总是在探索美、爱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