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我这一辈子

可能是这人间的风,太过于冷冽,温热的胸膛才会一凉再凉。

我从不讲过去的事。也从不去想那些从我生命里逃走的人。比如:张桂英。

张桂英第一次从我的生命里逃走那年,我九岁。

她走那天,有斜阳落满山坡,过山风穿过长满青苔的小溪,直直的吹去另一处更远的山坡。

我那时还小,从不曾想穿山的狂风里,为何带了落寞的冷意。

直到我在村口看见哄闹的人群中,垂着头,卷烟烟的我爹。

他蹲在墙角,身上蹭了灰泥,一地的烟灰落在他脚下,落在黄泥地里。

他见是我来了,半晌也没说话。只冷看了我一眼,似嘲又似淡的说:“你妈她,跑咧。”

我妈,就是张桂英。

我吓了一跳,并没有懂得我爸复杂的眼神背后的意义。那些围着我的四叔,五婶们也说的:“你妈她这次是真的跑咧!”

有些听起来不可能的话,如果一个人说。你也许不信。倘若都说。你也许也还是不信,但怀疑却是心里密密麻麻的长起。

飞奔回家的路上,我总恍惚,就听见我妈站在院子里喊我的声音。那样清晰,又熟悉。

我抬头去望,空荡荡的院墙边上,只有老狗拴着锈迹斑斑的铁链,朝我乞摇尾巴。

走得近了,便才有歇斯底里哭喊的声音从我家门前传来。

那是我婆,坐在门槛上,抱着她常年锁在床底下的盒子,鼻涕眼泪拧了一身。

我看着她,和一地凌乱的模样,从心底开始觉得,这样子才真像是张桂英跑了。

我婆看着我哭,“娃,那个要死的女人真的跑咧!”

我婆抱着怀里空了的木盒子,哭得一塌糊涂。被敲断的锈锁,落在她的老布鞋旁,沉默的挨着黄土地,听我婆哭诉着骂我妈所有最难听的词。

它从不反抗,也不回嘴。

仿佛我妈偷了我婆藏在木盒子里的棺材本,就真的是它的错。

是一把锁的错。

张桂英逃走后,我才慢慢从我婆和村里人的嘴里得知,她和村里其他穷怕了跑的女人,不一样。

我婆叹气,一把眼泪抹在袖口,说:“买你妈花了那些钱,这下全飘了咧!”

我妈走后,我婆依然常常坐在门槛边上。她总用一根带眼的大铁钉穿着麻绳,刺破红辣椒的肚子,将它们悬挂在我们家篱笆墙柱上。

我婆本不用这样麻烦,大多数村里人都是用麻绳绑着辣椒把子,挂在篱笆墙上便好。

只有我婆,她总只信用针穿过的辣椒,不会掉落。就像她曾经对我爸说:“等她生个娃,娃就能拴住她咧!”

我婆对我爸说这话时,是我妈被买来的第三天。我爸抬头看看连绵起伏的山,看看身后矮房子的天,还有我妈趴在窗口求他放她走的哭喊。

那扇用破报纸糊成的床上,褪色的字迹,晕染模糊。只有大红的红剪纸,贴着囍。我妈用头磕在钉死的窗框上,磕破的皮,便有细密深红的血,染在窗上,染在大红的囍字上。

而我不知道的是,那时,对于张桂英来说,我的到来才是拖垮她,最后的希望。

我妈走后,我爸抽着旱烟,和院子里的老狗一起坐在地上。

他喝了酒,红着脸,也红着眼,一把火烧干净了我妈以前穿过的衣服,留下的烂鞋。我爸点火的时候,对我说:“我从来对她好,没叫她吃了拳头。”

“她才敢跑!”

我那时还小,并不像我写下这些时懂得许多。

我只知道,张桂英带着我婆的棺材本,从我们这穷山沟里,跑出去了。

张桂英,她走的时候,都没去看我一眼。她就那样,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候,逃离了我的生活。

逃离了这大山里的一切。我不知道,张桂英那天从铺满金色阳光蜿蜒的山道逃走后,又去向哪里?

年幼时,不曾懂得许多的我,同我爸点头。一样咬着牙忍着泪水回他:“她不要我,以后我一辈子不认她!”

“一辈子,也不认她!”

我爸烧光了所有我妈留下的东西后,哭着对我说:“你妈怀你的时候,还想要杀死你嘞!”

我爸的酒话,不清不楚,含糊着告诉我,我妈从来没有想要过我。

她用肚子撞过墙!也用她的拳头拼命砸过肚子。甚至还从床上跳下床,摔了几十次。直到最后被我婆绑起来,也没本事能把我弄死在肚子里!

你看,都是我命硬,才能得活。

可我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在张桂英生下我后,却不再想杀了我。

五岁多,我顽皮拽着黄牛的尾巴跑,被牛踢了一脚。是张桂英,抱着我就想往镇里医院跑。跑到半路,我爸带人找着了。

我爸上去一脚,把张桂英踢倒在地。她抱着我,紧紧的护在胸口。疼得抽声,却只抬头跟我爸喊:“带娃去医院,娃的腿耽搁不得。”

我爸看了看我,先找人看住她,才带着我去医院。住了几天院,回到家。张桂英从屋里出来,抱着我包扎的伤口,眼泪大颗大颗掉。

七岁多,我偷了我爸几十块钱,跑到小卖部买了麻辣条。我爸抽了条子打了我!说我偷自己家的钱败,是个废物崽。

他说:“有本事,你他妈偷别人包里的!老子就不管你!”

是张桂英进屋看我,啰嗦又温和着讲了半天道理,非要让我明白,偷是错。

逢年过节,张桂英煮的饭,炒的菜都是我爱吃的。我婆叫我倒酒,总笑着让我先尝一口。

张桂英总拦着,我婆不喜,骂骂咧咧,把难听的话,作践的话混着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

她也从不肯,就算了。

张桂英咬着牙,回我婆:“娃小,沾酒对身体大脑都不好。”

我不知道,是张桂英忘了,还是我婆说错了。

那个撞肚子要弄死我的人,变成了一天到晚啰嗦教导护我的人。

多年后,再遇到张桂英时,是在落满雪的肿瘤医院门口。

彼时我才知道,原来,张桂英逃离后,也不曾过得好。

我不知道,她是因为背负了过去,还是因为人生大抵如此。

那天的雪很大,冷风从长长的走廊携着消毒水的味道钻入鼻腔。

肿瘤医院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我戴着口罩,站在人群中央一眼看见了老了的张桂英。

她一头白发,早没了当年我记忆里的模样。

她逃走以后,我爸烧光了她留下的所有痕迹。唯独一张黑白的全家福,烧残了一角,被我从火里捡了起来。

长大后,我把这张照片带在了身上。时间久了,照片就久了。慢慢被侵蚀,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但我却记住了张桂英,最年轻时的样子。像是一把刻刀一样,刻得太深,以至于即使张桂英已经老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一眼,就认得出。

漫天的雪,还在簌簌的落,张桂英没戴帽子,雪花扑簌着飞进她白了的头发里,转瞬就消失不见。

我红了眼,看她白了的满头发,说不出话。那些扑簌雪,更像是穿过岁月而来一样,只沉默的把我和她之间所有的联系掩藏。

我看着她,隔着不多不少的人,没有说话。

直到她远远的走开,背影慢慢变得模糊。

大雪落满长街,冷风从我这头,吹去她那头。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划破胸口狰狞可怖的伤口,没有一滴血落得到地上去。

也没有一滴血,回得到胸口来。

从肿瘤医院出来,我没有摘下口罩。

我抬头望灰蒙蒙的天,不明白,那些洁白的雪,是从哪里来。

从那么灰,那么沉的云朵里落下来吗?

落到又冷又硬的水泥地上,又落在人间,受一场消融的罪。

我冷冷的笑,眉眼染了冷意,把手上的纸扔进垃圾桶。

那张纸上,判决着我生命最后倒计时。

我想起张桂英,想起她曾用肚子撞墙,想要阻止我来到这个世上。

我眯着眼看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忽然觉得,张桂英是对的。

从我活,到现在,痛总比不痛的时候要多。

我原以为生命的痛,是来自张桂英遗弃了我。却没曾想,还是肉体的痛要来得决绝。

转身走的时候,有人掀开了垃圾桶。我顿了顿脚步,回头去看,一眼就望见了张桂英,她低头,露了满头的白发,从垃圾箱捡了那张纸。

我想也没想,走过去飞快的,夺了那张废纸。

纸上医生划下的字迹,落入张桂英眼里。

她一时不知所措,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搓了搓手,“我不是故意的。”

她推了推清洁车,眼神有对我的可怜和同情。我看她,只点了点头。

张桂英见我不说话,只咕噜了一句,:“我还以为是不要的废纸呢。”

我依然没有说话,捏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红着眼睛,看她,又不敢看她。

她也疑惑的看着我,看了看我手上的纸。好一会儿,她才推着清洁车想要走。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忽的回过头看我,停了下来,对我说:“人活着,难免病痛。”

张桂英她说,没什么的,人活,都是这样,都有一个结果。早一点,晚一点,都是一样的结果。

我知道她是安慰我,这样的安慰,像极了身边所有人安慰的话似的。

我回看她,忽然想笑,却不经意落了泪下来。你看,张桂英她不知道,我是她儿子。她才能把不能活的病,活不多的日子,这样轻松劝一个人。

张桂英最后说,祝我早日康复。

她又推了车从我身边走过。她只是从我身边走,近了,又远了。

不长的走廊,有夕阳的余光落尽,橘黄的光,穿过岁月模糊的脸庞。所有的恍惚倒退回多年前,回到金色的田野上,张桂英她站在院子门口,等放学,等我下课,等我回家。

我从田野这头,飞跑着穿过金黄的田野那头,熟透的沉甸甸的稻谷上,惊飞窜逃得蜻蜓和蝴蝶,飞过眼前。

我大声喊她:“妈。”

声音那样高昂。

“妈,我回来了……”

像是梦一样……

我回头去看,张桂英早已走远。

消失在走廊上。

我望着走廊尽头,用衣袖抹了脸上的泪,哭了,又笑了。

恶性肿瘤确诊后不久,我用最后的能力,找到了张桂英的信息。

当我我看见她在肿瘤医院当清洁工资料时,我告诉自己,我要去那家医院,看病。

我不会告诉张桂英,在我生命最后的时间里。我去找过她。

我也永远不会,再去找她。

我曾说过,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认张桂英。

你看,我能做到的。

毕竟,我这一辈子,也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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