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月明风清,蝉鸣正盛,我和你携手散步。突然,你停下,轻呼我的小名:“再过一个多月,我们结婚十年了”。我蓦然心惊,竟已经有十年了吗,那我们相识,已然是在遥远的十九前了。
古人曾幽幽叹息:人生若只如初见。今人也感叹: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然而,为何长长的十九年过去了,我每次望向你,心中依然生出无限的欢喜,而你,牵住我的那双手,一如既往的宽厚与温暖。
那年四月的一个傍晚,年少的我以为最美的是雨中的那一树如雪的梨花,却不知,命运之神已经给我安排了一场更美丽的邂逅。
我从微雨和花香中走入大学的专业教室,发现一切都是乱哄哄的,原来班委会为促进同学之间的交往,又因为班级男女比例恰好各占一半,于是决定让女生用抓阄的方式找一位男生做同桌。真的是年轻啊,才能筹划如此单纯又浪漫的活动。
当年宝玉寿辰,夜宴群芳,玩的是占花名儿的游戏,轮到黛玉掣的时候,她默默地想: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脱俗如黛玉,尚有得失心,况我一辈俗人。因此,当我打开纸团,看到竟是你的名字,不禁莞尔一笑。
我注意你很久了,每次普通话练习课上,你读的文章总让我耳目一新,你读“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让我知道了现代诗的韵律之美,竟不逊于古体诗;你读《在地毯的那一端》,让我知道了张晓风这样一位“文有寒梅之香,字如璎珞敲冰”的散文大家;你读自己写给友人的书信,通体古风,词藻华丽又不失情感,令我立生艳羡之心。
我有时会想,如果能和你谈诗论文,必是一件畅事,而今,机会终于来了,我却鼓不起勇气和你说话,只得沉默地开始写诗练字,正写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时,忽然听到你的声音:
“你很喜欢这首诗吗?”
我点点头,说道:“很喜欢,尤其这句清泉石上流。”
你笑了:“我也很喜欢,你有没有见过真正的泉水山石?”
你笑起来真好看,我心里想着,嘴里却说:“我从小到大就在这里,从未见过一座真正的山。”
“我的家就住在山上,每次雨后,山间的溪流就充沛起来,我们站在溪涧里,脚下的石头特别光滑……”,你娓娓道来,原来,你的家乡坐落在一个美丽的沿海城市,依山傍海,景色迷人,想必,你对美的出色的鉴赏力,也是你的家乡赋予你的吧。
就这样,我们日渐熟知起来。不知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我们谈小时候一起读的《飞碟探索》,讨论宇宙大爆炸、平行世界,上物理课,一起推解狭义相对论;我们谈红楼,我不过对其略知一二,你却是妥妥的一枚红迷,在你的引导下,我一下子便进入了红学这样一个博大精深的领域;我们讨论金庸、孙少平、斯嘉丽、马克吐温;你告诉我家乡的美景,经历过的趣事,和神秘的宇宙,你的谈吐那么幽默风趣,常常逗得我开怀大笑。
渐渐地,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存在,每当看到一本好书,一句好诗,一处美丽的风景,一件有趣的事,甚至所有美好的事物,我都会急急地想与你分享,我知道,你总能懂得我的想法。
我想起了《简爱》中,在描述简爱遇到罗切斯特后的欣喜时,曾这样写道:由于生活中平添了这一兴趣,我感到非常愉快,非常满意,我不再希望有自己的亲人,我那瘦如新月的命运也似乎壮大了,生活中的空白已被填补,我的健康有所好转,我长了肉,也长了力。
是的,此时的你,就像书中的罗切斯特,把世界的广阔展现在我的面前,使我平淡如水的生命里,因了你的存在,变得如此纷繁绚丽。
有一天,教室里放影片《乱世佳人》,大家都很兴奋,打乱了桌椅,关了灯,就像儿时看露天电影一样。我在黑暗中四处寻你,发现你就坐在了我的旁边,立刻感到心神皆安。
影片里,亚特兰大就要陷落了,瑞德赶着马车,带着斯嘉丽在漫天的火光里突围 ,“看,他们就要跳过火墙了”,你对我急急地说道,而我,却将目光转向你,看着火光闪烁中你坚毅的侧颜,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心事: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神雕侠侣》中,程英对杨过一见倾心,却始终不动声色,就连萧声也带了面具,倒是几个粽子道出了她的心声,却也一样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见,天下的女子,见了喜爱的人儿,无论表面如何平静如水,心中却都是一样的欢喜。
我亦一样。
我依旧和你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只是心中又多了份喜悦;我不再远离喧嚣,因为那些活动中有你的身影;你办系刊,我帮你排版,校对,在你的鼓励下,去写文章。你给我取了“一苇可航”的笔名,并将其刻成印章,赠与我,你说你取自《前赤壁赋》“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我满怀欣喜地收下,郑重地保存至今。
你说世界很大,我们都要去看看,你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备考专升本。我怎么会不愿意,这样美好的世界,如果我能和你一起去欣赏,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
备考的日子很是忙碌,却也幸福,晨星晓露,夜雨灯下,我们一起复习,一起讨论,一起做题,我的功课远不及你,你却总夸我聪明,你给我们定了共同复习的大纲和计划,又时常督促我完成功课。我竭力而学,我知道自己在为谁而努力,为什么事而努力,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有这样清晰的目标。
我曾以为“天道一定酬勤”,却不知“正道本是沧桑”,所谓“好事多磨”,并非戏语。
考试前一天,或许因为紧张,或许因为天热,晚上突然中暑,第二天,生病未愈,我进入考场。
最终,我以3分之差落榜,而你,赫列于第二名。
我们终究是要分别了,你即将前行,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继续你的学业。而我,将进入已经分配好的单位,在那个安静、富足的小镇上,在一个与你相隔千里的地方,继续我的人生。
校园的长亭里,曾经绚丽如瀑的紫萝早已开败,满眼的新绿替代了梦幻的紫色,在六月的下午,投下一片清凉。我静静地坐在长亭里,终不能忍住心中的悲伤,泪如雨下。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知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时至今日,方能体会郭襄的悲哀。
春花秋月,夏荷冬雪,我再也不能和你一起去欣赏;夜雨如诗,花香如梦,我再也不能和你一起去感受;诗词红楼,武侠金庸,我再也不能和你一起去品读;我们曾相约去江南看小桥流水,去大漠看弯月大雕,我们曾说要爬遍所有的大山,看遍所有的奇松怪石。我早已将自己的未来与你紧紧相连,如今,却要硬生生地分离,之后漫长的人生,又该是何等的孤凄。
夕阳西斜,云霞满天,余晖中,有人远远地走来,我一眼认出是你。
我连忙悄悄地擦干泪痕,想要赶紧离开,是的,此刻,我并不想见你,然而,你紧紧地跟了上来。
“我找了你很久,怕你会伤心”,你的声音里竟有些紧张。
我又眼泪朦胧起来,“不要哭,你看,我给你买了好东西”,你急急地说,然后珍重的将一本书交于我手上,白色的封面上是你写的四个挺拔的大字:神雕侠侣,下面有一行字:
当我握住岁月和你的手,便再也无悔无怨。
我抬头,看到你闪着光彩的眼睛,映着远边的红霞,竟是那样的明亮。你轻轻握住我的手,宽厚、温暖,如同你的人。
”不要灰心,无论如何,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只要你愿意”。你的声音像冬日里的暖阳。
我怎么会不愿意,绿叶在黄昏的云霞中轻舞,亭旁的秀竹奏出最美的音乐,我的心,也快乐地要飞起来了。
天际拉起黑丝绒般的帘幕,月亮与金星相映成辉,千百年来亘古不变,黑暗中,你笑着说,“我暑假回到家乡,每次上山,总想着,有你在就好了,我在海边的大石头上坐着,又想着你一定喜欢这里的石头,我从没想到要和你长久地分别,就仿佛我们已经约好一辈子要在一起。”
“可是我们马上就要分开了”。短暂的喜悦后,悲伤再次涌上来。
“不会的”,你握紧我的手,“你相信我,我会加倍努力,为我们的未来努力,只要你一直等着我,而且,我也问过老师,你明年还可以考专升本,而且,你还可以以等同学历的身份考研究生,你这样一个聪慧的人,一定会成功。”
你顿了顿,又低低地说:“你这样柔弱,我宁愿没考上的是我,我总有勇气去承担,却不愿意见你这样难过。”
不,你这样优秀,本就应该在大学的校园继续读书。我相信你,请你也相信我,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奋斗,我绝不会做攀缘高枝的凌霄花,而是要努力成为那一棵和你分担风雨雷霆的木棉。和你分别的日子,我总会将你送的那本神雕侠侣放到身边,每晚灯下学习累了的时候,我就看看它,仿佛又有了勇气。
在那个手机还未流行的年代,你每个星期,都会寄来的长长的信,信里有诗、有故事,有秋天的梧桐叶,还有那晚美丽的月光,你竭力地,为我撑起一片属于我们的天地。
你费心地为我找专升本的学校,报名、寄复习资料,每份资料上都有你划出的重点。
我考上专升本了,电话里你高兴地像个孩子,想象着你快乐的样子,我心中的喜悦快要溢出来了。只有我知道,这闪着金光的录取通知书,对你我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又倾注了你我多少的汗水。
我们依然相距很远,你辗转了几辆车,跨越了一个城市,才到我的学校。我望着你远远地走来,总觉这不是真实的,你瘦了,却更加挺拨,你紧紧地牵住我的手,那样的温暖和有力,使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你的存在。
我们走在梧桐树下,穿过秋日的阳光撒下的细碎的影子。你认真地和我谈论起我们的未来,前行的路依然充满荆棘,充满着未知,但我唯一确定的是,我们会一起斩棘前行。
“这一年来,你一直这样努力,也从未像其他人一样快活地享受生活,但后面还有长长的路,我担心你太辛苦”,你充满歉意地看着我。
“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一年前,我对人生的认识还太过肤浅,我曾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情,后来,当我通过努力获得成功,我终于明白,孙少平的苦难哲学,对人生意味着什么。人如果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那这一生还有什么意趣。而这一切,都是从你身上学到的。”
你突然紧紧揽住我的肩膀,我们在傍晚的云霞中相望着,是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们早已心灵相通,无论现实中的距离有多么遥远,我们的心永远是相近的。
一年后的研究生考试,你考入南方一所以学术和风景著称的大学,你寄来长长的信,向我描述那有着哥特式建筑和大榕树的岛屿,那烟火鼎盛的千年古刹和有着白色沙滩的大海,那山水相依,白鹭嬉戏的校园,你说,将来一天的黄昏,你会在一棵大榕树下等我,然后给我看世上最美的童话。
你我都是对自然情有独钟的人,能在这样风景如画的地方读书,对你是莫大的幸福,我的喜悦竟比我自己考上专升本时的快乐还要强烈,我明白,对于我来说,你的幸福与快乐,比我自己更重要。
一年后,我如约而至。
“我们再不会分开了,对吗?”,我下了车,见到人群中的你,热泪盈眶。
“不会,再也不会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你将我揽进怀里,坚定地说。
你牵着我去了那个美丽的岛屿,那里有许多古老的院落和百年的榕树,很多榕树甚至将根顽强地伸进庭院的石墙中,与整个建筑融为一体。
月亮升起来了,低低地挂在树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们相视一笑。
“你记不记得我曾在信里说,要给你看世上最美的童话?”
“是这里吗,这里的确很美”,我望着月色下的庭院,藤蔓在青色的石板上蜿蜒着爬着,几棵纤弱的树丛上,开满了白色的花,高大的榕树垂下长长的树根,繁茂的枝叶几乎覆盖了半个院落。
你狡黠地笑着,拉我做在石板上,一起欣赏着美丽的月色,突然,花丛突然出现几个幽幽的光点,在黑暗中飘荡起伏,“萤火虫”,我刚要大喊,你连忙悄悄拉住我,要我不要声张。就这样,我和你并肩坐着,看这群美丽的精灵在荒野中飞舞,天上的星斗清亮如水,远处的大海雾岚缥缈,隐约地,有音乐传来,也许,我们已经到了仙境。我真想,就和你这样坐着,直至天荒地老。
三年后,我们站在了婚礼的殿堂上。我见你西装革履,捧着鲜花向我走来,脸上的笑容一如九年前那般温暖,我知道,我遇上了世上最美的爱情。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以此文纪念结婚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