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工

高考结束,报志愿前夕,林诘家里开了个家庭聚会。

林诘的奶奶,朱老太太坐在正中,林爷爷挨在旁边,林诘和爸妈坐在两旁。

“我想去报计算机专业,按照现在的情况,未来会是个互联网时代......”林诘向在座的人阐述着自己的看法。

而这个时候,传来一声冷哼,“计算机专业就是去玩电脑的吧?”

林诘的话语一窒,余下的话全都留在了腹中,不知道还要不要吐出。

“眼睛都这幅德行了,还想着玩电脑。”朱老太太还在说着,完全没看林诘已经有些涨红的脸。

朱老太太话音刚刚落下,林安国就接过话头,“镇子附近有个汽车城,不如去学个机械类的专业,出来做汽车也不错。”

“嗯,听说你妈娘家那边有亲戚在汽车城......”朱老太太还在说着,而林诘转头看了眼自己的母亲,她的脸上也浮起一丝愠怒的神色。

心中升腾的怒气不在压制,林诘直接打断了朱老太太的话,“所以想要我以后跟老爸一样!?”

话音落下,朱老太太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林安国放在膝上的手陡然握成拳头,可是很快又松开。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的林诘转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在他脸上看到尴尬和无奈,母亲伸过手握住父亲无处安放的右手,客厅内只有电视机中传来的欢笑声......

1986年夏天,林家来了一个女人,她敲开林家的门,跟随在朱老太太身后走进房内。朱老太太穿着一身布衣,指尖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手上拿着半件棉衣,往客厅走去。

带着女人来到客厅,她整理了一下椅子,转头对女人说,“先生请坐,我去喊安国。”

女人正打量着林家客厅,听到朱老太太的话,转过头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点了点头,“麻烦了,其实这次来主要还是想和你聊聊。”

朱老太太抬了抬手中的半截毛衣,歉然道,“还是把安国喊下来的好。”

女人脸上的无奈一闪而没,“那好。”

朱老太太从房间出来,正巧撞见也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安国,抬眼看着安国,“先生来了,你跟我下来一下。”

林安国点了点头,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跟在朱老太太身后便往楼下走去。

“去给先生倒点,然后坐在这边。”朱老太太往女人对面一坐,就对林安国吩咐道。林安国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就去厨房了。

老师看着林安国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转过头来看着朱老太太,开口道,“开学有几天了,安国还没去学校报到,所以我来了解一下情况。”

朱老太太叹了口气,“先生,您也知道,我家三个孩子都是不饶人的货,尤其是最小的才刚刚出生,所以实在是没钱继续去学校了。”

“那个,你误会了,钱的话学校会先帮忙垫着......”

老师的话还没说完,林安国就端着两杯水走了进来,澄清的水装在素白的碗里,映着碗底灰褐色的纹路,像一条小蛇躺在水中,随着水光荡漾而扭动。

老师看到林安国进来,转头就问林安国,“你还有打算上学吗?”

朱老太太坐在林安国旁边,眼珠转动着朝林安国使着眼色。林安国身子前倾,刚想要回答,余光瞄到朱老太太的脸色,身子一塌,语气中充满无奈地低声回答,“我读不下去了。”

老师微微侧耳,却听到这个回答,她皱了皱眉头。转头看了眼朱老太太,却看到她只是低下头喝了口水。但是她还不死心,继续对林安国说,“你在学校学过知识,你知道的知识改变命运。”

听着老师的话,林安国转头看了眼朱老太太,又抬头看了眼楼梯尽头,那里仿佛有两个瘦小的身影,藏在楼梯尽头的角落里,遥遥地看着这里,听着这里他的每一句话。林安国放在双膝上的手猛然握紧,咬着牙说,“对不起先生,我真的不想再学了。”

老师张着嘴说不出话,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一瞬间,林安国会那么坚决,得到了这样的答案,老师也无话可说,分别看了朱老太太与林安国一眼,然后起身说道,“那么叨扰了。”

“安国,送一送先生。”朱老太太起身,对身边的林安国吩咐道。

老师也没有阻止,林安国一直跟到了门外。然后她转过头,目光穿过林安国,落在黑黑的室内,见朱老太太已经上了楼,她才将目光回归林安国身上,“跟我出来吧?”

林安国抬头看了眼二楼的阳台,然后点了点头。

“你真的不打算再读下去了?”

“嗯。”

“你的成绩不差,就是因为家里没钱?”

“......不,我的英语不及格,所以不想念了。”

“跟老师说实话,你真的是因为这个?英语不难,如果需要的话,老师可以帮你。”

林安国低下头,一语不发地走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跟老师说道,“先生,我要回去了。”

老师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看着林安国转身离开,老师也不再停留。街道冷清,两个身影朝着两个方向,渐行渐远。

林安平坐在椅子上晃着小腿,抬着头问,“爸妈,大哥啥时候回来呀?”

林秀春摸着林安平的脑袋说,“等他赚了钱就会回来啦。”

“那他什么时候赚钱?”

“额......”林秀春被问得无言以对,朱老太太不满地看了林秀春一眼,接过话头,“等你长大了就回来了。”

“长大?”

“嗯......长大。”林安国低着头看着眼前清澈见底的米汤,里面漂浮着几粒黄橙橙的米糠。桌上两盘暗青色的菜,躺在素白的餐盘里,就像躺在铁床上的囚犯。

“是啊,安国也十六了,该去学点手艺赚钱了,村子里其他人在你这么大都结婚了。”

林安国低着头,听着朱老太太的话,一双眼睛倒映在米汤里,复杂而又无奈,还有一些......不甘。

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吱吖吖”地响着,车后座绑着些许包袱,在晨光中渐行渐远。林安平站在岔路口看着哥哥渐渐消失的身影,被朱老太太扯了一下,“该去上课了,不然又要被老师罚站。”

“嗯,二哥去哪呀,他为什么不用去学校?”

“他要去更大的学校......”

朱老太太牵着林安平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三个人的身影如此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再也没人回头。

“现在修理吃香,你考虑考虑去福州找个修理师傅,学学手艺吧。”

林安国站在一个修理铺前,想起前夜朱老太太对他说过的话。心念一转,踏入了修理铺。

“修理啥东西?”

“我......我......不修理啥东西,我......想来学学手艺。”

那个三十好几的大汉,留着一脸胡茬,瘦骨嶙峋,平视着眼前这个少年,“我们这不缺学徒。”

“请......让我留下吧。”林安国咽了口唾沫,眼前这个与他一般高的中年人,给他一种需要仰视的感觉,大概是来自于前辈对后辈的压迫感。

中年大叔斜睨着林安国,“去去去,一边儿去,不修理东西不要来挡我生意!”

“求你了!”

中年大叔愣了愣,眼珠一转,“嘁,要留也行,但是东西你得自己学,到时候不要说我没教你!”

林安国长出一口气,却无丝毫喜悦,道了一声,“好!”

修理铺主人真当没有教林安国一星半点的东西,只是在端茶递物之余,看着师傅与师兄们怎么干,回去拿着小玩意儿一阵摆弄。

师傅与师兄们将他呼来唤去,他也没有任何怨言,因为在这留下,就证明他有吃住之所,索性,师娘是个心肠善良之人,也未曾刻薄了林安国。好不容易有点积蓄了,就去买些书看着,对着书中摆弄,最终也终于弄出了些名堂。

然而,在林安国觉得终于安定的时候,修理铺老师傅将他叫到跟前,“你是不是私接客人的活儿?还给人弄坏了?”

林安国听到这句话仿佛被当头棒喝,他是接过客人的活儿,可是师兄们都在接。至于说什么弄坏了,他们作为维修工,本就是把坏的东西修好,又哪有什么把坏的东西修坏了的说法?林安国怎么想也想不出为什么师傅会突然这么问他,“我是接了活儿,但是我没有弄坏。”

“没弄坏?那为什么又客人来说东西没修好就还给他们了?”

“我......”

“你什么?做错了事还狡辩?信不信我替你爹娘好好管教你?修坏了就修坏了,男子汉有什么不敢认?把钱交出来赔了人家就是!”

林安国不再作声,回了房间从行囊中找出了一叠皱巴巴纸钱,拿到修理铺师傅面前,第二天一句话不说地离开了。离开后回想那天的事,他突然明白了很多,可是他又不敢冲回去找那个中年男人理论,回想师娘对他挺好,就当留下的报酬吧。

林安国在福州四年,未曾回家,不敢、也不愿。他租了个小房子,开起了修理铺,有了钱就买来书自己读,修理铺里有个小隔层,那里摆满了书。

清晨,门外响起清脆的铃音,“林先生,有你的信!”

林安国穿了衣服跑了出来,从邮差手里接过信封,那是从家里寄来的信。他心中忐忑地启信,果不其然,是朱老太太写来数落他四年未曾回家。信封末尾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写的可真丑。”林安国自言自语。

最终他还是决定回个家,十六岁出来,如今已经二十了,想到四年未见林安平,甚是想念,林安平已经十一,不知是否还在念书,自己每年都托人送了点钱回去,大概还供得起这个弟弟读书。

家乡的小路依旧泥泞,家家户户院里都种着时蔬,绿叶鲜翠欲滴。架子上爬满了藤蔓,垂下拇指大的果实,摇摇晃晃,煞是欣喜。

轻车熟路地开门,走进屋内,陈设依旧是四年前的样子,路过厨房,一个男人正弓着身子在里头打理。

林安国轻轻走过去,喊了声“爸”。

林秀春手上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走路咋没声,吓一跳。”

“妈呢?”

“去接你弟了。”

林安国离开厨房,往二楼走去,走进曾经是自己兄弟三人睡的房间,熟悉的床上依旧安放着被褥,走到隔壁,看到林安平的东西都摆在隔壁——朱老太太与林秀春的房间。

“爸,我们的房间还有人住?”

林安国与林秀春坐在客厅,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林秀春说着这四年家里的情况,林安强还不知要什么时候回来,但也有给家里寄过信,不多,大概是从那边寄信回来不方便。

饭桌上,朱老太太不住地数落着林安国四年未曾回家的事,说他是白眼狼儿,不孝。林安国抬头看了眼林秀春,低头继续吃着饭。林安平坐在哥哥身边,偶尔转头看看林安国,却看不见他的脸与眼睛。

大概是朱老太太数落的累了,闭了嘴,扒了几口饭,似是又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安国,你也二十了吧?最近有媒人来介绍了几个,你去看看。”

“妈,福州上面的工作还要打理,我没时间。”

林安国不知怎么,这句话脱口而出。

“什么?没时间?年纪轻轻就说没时间?那要再大了,岂不是回都不回来了?别给我找事情,让你去你就去,那上面的事撂一会没啥。”

“啪!”林安国放下筷子,瞪了朱老太太一眼,转头离开了。

朱老太太胸口起伏着,看着林安国甩头离去,指着门口看着林秀春,“你看看!让他出去见见世面就野了?有脾气了?呵!给我看着他!说什么都不能让他走!”

林秀春一边安慰着朱老太太,一边看着门外,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林安平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眼里流露出厌恶。

夜晚,林安国带着行囊溜了出来,撞见林秀春坐在客厅,脚步一顿,脸色有些慌乱。

“又要走啦。才留两天呢。”

“嗯,还有工作,不能耽搁了。”

林秀春沉默下来,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好一会才抬头问,“怎么还不走呢?出去的时候轻点声,别吵醒你妈。”

林安国愣了下,过去拥抱了下父亲,提起行囊走离去。

林安国才走没多久,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急切而且沉闷。

“安国呢!”林秀春马上就听到了刺耳尖锐的叫声,“我让你在这看着,他人去哪了!”

“孩子还有工作呢。”

“工作?工作重要结婚重要?隔壁刘家儿子才十八都结婚了,他呢?还在工作?你让我的脸往哪搁?啊?媒婆好不容易给咱无色了俩,约好明天去见见,结果你就把他放跑了?你们这是要落我面子啊!”林老太太扯着嗓子叫喊着,林秀春拍着朱老太太的背,示意她现在是深夜,别吵醒了安平和邻居,可是朱老太太什么也不管,只是扯着嗓子叫喊。

“婆子,够了!安国不想那么早结婚,为什么要逼他呢!”林秀春也被吵得不耐,开口反驳了起来。一向安宁的家,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喧闹不止,知道一声“砰!”的闷响。

“爸!”

在福州的林安国收到了林安平的信,说是林秀春被送去了医院,诊断结果是脑震荡。那天晚上,林安平被朱老太太吵醒,在角落里目睹了一切,也看到了朱老太太一拳一拳砸在林秀春的头上,直到最后把林秀春推倒,林安平才意识到坏了。

那天,在医院的朱老太太慌了神,深怕林秀春出了什么事,那自己余生不就毁了?她缠着医生询问会不会有什么事,得到医生的答复后才松了一口气。回了家,她更是对林秀春冷嘲热讽,一旁的林安平越来越沉默寡言。

林安国二十五岁那年认识了一个女孩,女孩比他小五岁,与她姐妹在福州的一个工厂工作,也是由一个人介绍认识的。

两个腼腆的人一拍即合,交谈甚欢,得知女孩家与自己相隔一个村子,更是满意。平时女孩下班,林安国就跑去工厂或是宿舍找她,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四处闲逛。两人就这么约定了终生。

女孩的家人不反对,女孩也已经二十了,也是嫁人的时候了。而林安国将女孩带回家时,不出意外地收到了朱老太太的讥讽。

“我说你怎么着急回去呢,原来在外头已经找好了一个了!看她这样啥事都不会干,哪家的千金啊!”

女孩涨红了看着林安国,林安国对自己母亲的态度早就不满了,“是我取媳妇儿,不是你取,你要是不满意,你自己取一个去!”

林安国说完扭头就走,那天夜里,女孩与林安国回了住处,林安国看着女孩郁郁寡欢,心疼地抱着她,说着对不起。

屋外下起了细雨,屋内两个赤条条的身影坦诚相对,两人躺在床上,张明玉脸上泛起红晕,林安国翻身欺身而上,张明玉双手纠缠上他的后背。雨幕中传出一声呻吟,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渐渐淹没在雨声深处。

“国哥,怎么办。”张明玉带着哭腔看着林安国。

“没事,我们今天就去领证,等我们回去了,我再补一桌酒席。”

张明玉点了点头,没有拒绝。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一切都风过雨止,但是张明玉渐渐隆起的小腹,却怎么也挡不住了,先是林安国,后是她的妹妹们,最终没有传到两家大人耳中,算是万幸。

林安强回来了,林诘也出生了,林安国觉得,酒席不能再拖了,于是拿出钱着手置办酒席。

“妹,我回去办酒席,你可以叫亲家帮忙看下孩子吗?”

张明珠答应了,婚宴酒席上,朱老太太难得的安静,她看着林安国与张明玉,两人脸上都带着明媚与红润,似是说不出的幸福。

兄弟三人时隔十年的相间,把酒言欢,张明玉见过林安强后就离开了,她不放心刚出生的林诘。

1999年夏天,林安国夫妇将林诘交给朱老太太,林诘的出生,他们自然是瞒不过,但是作为唯一的孙子,林老太太也不在乎什么繁文缛节,对林诘爱不释手。

林安国夫妇与林安强夫妇离开了福建,从海外归来的林安强,见识自然比林安国远,他说有赚钱的法子,林安国也就信了,去江西开了个电器铺子,进了些音响、电视机买,铺子有个隔间,是给林安国做修理生意,这都是林安强的主意。

每过几年,生意亏本,他们带着没有售卖出去的电器回了福州。张明玉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林诘,伸着手微笑着对林诘说,“妈妈好想你,让妈妈抱抱。”

林诘缩着脖子躲到林老太太身后,看着张明玉一脸错愕与慌乱的脸,似乎完全不知眼前的人是谁。

秋风徐徐,吹动庭院中的草木,泛黄的花瓣落满地,林诘在庭院中发着呆,看着花盆中形态各异的植物,数着天边飞过多少大雁。

“等阿烨生完孩子,我们再去吧。”

“可是,我们亏过一次了。”

“唉,第一次没经验,第二次有可能成了。”

“带上孩子们吧。”

“嗯......”

张明玉看着院中的林诘出神,每当她想起林诘那双冷漠而又陌生的眼神,她就感到万分害怕,那双眼睛仿佛就在看着一位陌生人,一位图谋不轨的陌生人。

“也行,等坐完月子。”

“林诘也快有个伴儿了......”

朱老太太离开了,林安国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又一次苍老了几分,也不再愿意追上去说什么。

林秀春沉默地扶着朱老太太走着,突然听到旁边的人仿佛梦呓一般的说,“我真的错了?我不也是为了孩子们着想。”

林秀春没有回答,只是想起林安平当初离家时看着朱老太太的眼神,厌烦之中带着几分厌恶,对朱老太太说,“我可能要到过年才能回来了,上了班事情就多了。”

林安强带着一家老小离开的时候,虽然笑着说有空一定会回来,但是一年甚至连过年都不一定回来,只有林安国偶尔带着林诘回来转一圈,马上又回去了。

想着,林秀春叹了口气,继续沉默而不语。

前往大学前天晚上,林安国坐在林诘的房间里,正在进行男人之间的谈话。

“以后的路你还是要自己去走,我们都帮不了你了。”

林诘自然知道,他选择的路,已经没人能帮他了。

“我们能给你的大概只剩经济上的支持了。但是你要记住,走上社会,你得遵从原则,有责任感,很多事情有的时候不是你想选择就能选择的,很多事情,也是你必须自己一个人面对。”

林诘点头。

“还有,我希望你可以一直记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一直记得你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

林诘抬头看着林安国,只看到林安国眼中似乎有光芒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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