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深更半夜撕开夜的帷幕飘撒下来的,从一开始它就来势汹汹张牙舞爪的推挤着丛叠着,漫天漫地锐不可挡的奔涌而下。
倒口湾像一个喝多了酒的汉子,任性而酣畅的睡在风雪里。几分疲惫,几分安祥。谁也不知道,一场蓄谋已久的寒冷会在人们最松懈最盼望的除夕的凌晨,渗透到村落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每一颗热乎乎的心!
天亮了,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五儿推开门时,早已守候着的风雪迎面扑来破门而入。他悴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五儿急忙出去撒一泡尿,哆哆嗦嗦关好门,急里巴慌的往被窝里钻。他用脚捅醒秋米说:“下雪了,好大的雪!”
秋米半梦半醒的说:“树蔸子……反正树蔸子你搬到挑檐上了!家里还有大半缸米,不怕!”
五儿说要起床升火盆,过年呢,家里要红红火火才好!……秋米不同意,她伸腿把他钓到被窝里来,说难怪睡不到热气!哦哟,下大雪了。你再躺一会儿嘛。说完,一双脚就藏到五儿两条大腿下。
桃儿在五儿身边熟睡,圆圆的小脸蛋微微红。自从五儿去上堤,她天天睡大姐脚头,哥回来了,她还要睡老窝子,那不正好睡哥怀里了吗?大双用手刮脸羞她,她就举着手追着三姐打。
奶巴子像小鸟一样叽了两声,秋米把奶头塞到他小嘴里去。他闭着眼睛用小嘴叭叽叭叽的吮着乳汁,不一会儿他就朝着妈妈的肚子回报一阵热流。秋米轻声嘟囔道,你这臭东西撒尿宝!
等村子从睡梦里醒来的时候,有人踏着雪一步一个脚印奔彭老幺家而来。他叫张世富,今天是来取写好的对联的。
早些年他家里有百把亩好田两口大鱼塘,还有一个骑高头大马跟部队去了台口湾的哥哥,解放后他家就被划为富口农。
他推开虚掩的门,看见彭老幺在火盆旁边用热水烫鸡毛。鸡垂着长长的脖子,脖子上有一个刀口,刀口上取滴淌着暗黑鲜红的血。
张世富掸掸身上的雪,他走近彭老幺,弯下身来,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瓶散装酒放在墙边椅子旁。客套几句后他压低声音问:“老六这几天到你家没的?他昨天晚上到我屋里头,问起我哥,问哥跟我来信没?武汉的姐姐过年回不回来的?”
彭老幺嗯了一声,没好气地摇摇头。说他到我家干什么?没来!
张世富叹口气又说,他问我家里有没有收音机?要是我收听敌台,抓住了要坐牢的……跟他一起来的那个民囗兵对我好凶!
彭老幺说你不用怕。老六嘴巴恶狠狠的白眼珠翻得溜溜圆,办事还是有分寸的!再说,你们头顶一个“张”字,按理,你还是他叔辈呢!
“这来过几天年的,弄得一家人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老幺哥!”
“别愁了,愁断了肠子,在肚子里接都接不拢!该下的雪迟早要下,天扛不起了就豁了一条缝,下了雪才真正的开了春!”彭老幺说时,往火盆里丟一根木柴。他手里的那只鸡肉肉的沉沉的光着身子,身上的毛已被拨得干干净净了。
张世富苦笑一声说“有你跟我作伴,我心里才踏实。我们是穿在一根篾片子上的蚂蝗,也不知有沒有落水翻身的那一天?”
桃儿妈笑着从厨房里递碗热水给张世富,旁边的女娃们屋里传来嬉笑声,秋米好像嘘嘘着端娃儿屙尿!
彭老幺狠狠的瞪他一眼,说你还以为是在堤上办学习班啊?你这乌鸦嘴,临死你还拉上我垫背呀!我是被抓壮丁的,又逃跑回来了,祖孙三代贫下中农!政府不能不讲理呀是不是?
张世富连忙点头。跟彭老幺比,自己家原本就是有田有地的,农忙时请十几个长工。说的是有四个儿子,其实家里的田和塘以及一大间四合院只留下他一个人。老大当兵打仗好多年都不回来,老二跟叔公下了南洋,幺弟出去读书没有音讯,后来说是闹学潮给政府关牢里自杀了。
他爹为了保险起见给他娶了三个媳妇。第一个硬被婆婆拽到张兜子水塘躲在荷叶下面,给日本人用枪扫了。第二个解放后听政府的安排改嫁给一个长工,第三也就是现在唯一的媳妇给他生了一儿三女,流清是他的希望他的命根子。
他大哥在解放前骑高头大马带警卫兵回来了,他回来说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要随上级去台湾,他还说老二现在回到了香港。他往爹手里塞了几根金条,磕一个头,伸出拳头捶了捶他这个弟弟,是笑非笑的说了一句预言“这万贯家产往后该你一个人了,但共口产口党会把他分给穷人,你只守好爹妈和你的婆娘留条小命过日子!”
想起这些,张守富又是揩鼻涕又是假装铲自已的臭嘴巴:“幺哥你不会的,不会的!你是贫农!”然后他取了对联揣在怀里,像乌龟一样把头缩到棉衣领里,迟疑一下后便胆颤心惊的走进风雪里去!
风雪肆虐着包围着村庄,就好像要掩埋它吞掉它一样。可倒口湾的炊烟一缕缕一簇簇照样升起,它挟带着香味和热气,飘荡在空中,散发在风雪里。
雪越下越大,就像一双巨手撕扯着白棉絮似的。天地之间风雪之中,家家户户的大家门那火红的对联就显得格外的醒目鲜亮!
桃儿妈和三秀一起做的团年饭,第一道大菜是母鸡炖白箩卜,满满一砂锅,上面浮着黄黄的鸡油。不一会儿屋里就清香扑鼻,要是他们不关门,整个倒口湾都闻得到香味呢!
第二道菜是干煎腊刁子鱼,鱼有一筷子长。鱼嘴里含着红辣椒,鱼身上撒了一层绿葱花,这两个菜都是五儿他们上次回裴家台,他妈和大姐给带回来的。
第三个菜是鸡蛋炒蒜叶。第四个菜是小鱼煮红苕粉,第五道菜是昨天三秀捞的黄菇鱼,用红剁辣椒白蒜梗焖的,又看又好吃,还有一碗矮子白菜炖猪血。
最后的是一碗凉拌菜,将洗好的蒜须须晾干,将洋姜切丁腌制,将箩卜皮晒干,一起倒在夏天晒好封存的红辣酱里搅拌均匀。白的红的黄的,又香又脆又甜,还辣得你直冒汗。
彭老幺一家人为了团年吃顿好的,早上和中午都没吃什么,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等三秀把菜端上来了,他们一家八口人就围坐着开始团年了。
桃儿妈照例多拿出三付碗筷,在桌子上摆好后盛上饭菜。安儿,老小儿,小双儿,你们看见沒,今年家里又多了一个小人儿!他是你们的侄儿,长得瓜瓜溜溜的不晓得好逗人!……可你们的爹,也不晓得你们的爹脑壳里哪根筋拐弯了堵住了,他要让你姐一家过了年就回湖那边回你姐夫哥的裴家台去,这老糊涂!
桃儿妈还在心里对他们说话,家里今年没有超支,你五儿哥像一条牛,拚了命的挣工分!他在堤上被翘巴子打了。要是你们都还在,谁敢欺负他?……哦,上次队长开会说,所有埋在堤坡上的坟都要迁到长湖坡弯里去,你爹说开春了把你们三兄妹合在一起……
桃儿妈眼眶里像有水虫往外面爬一样,她连忙用袖子挡了,到灶房里去弄得锅碗响,好像她在灶台上忙一样。
今年比以往都強。灶屋的旧柜子里,有几瓶酒;三,四十鸡蛋;几条大阳干白刁子;一瓶老香油,还有几斤枯黄豆,一包红薯粉条。这是都是他爹给人家写对联,讲礼性的乡亲们送的。桃儿妈揩了眼泪,用手扒拉一下这些东西,心里宽和了一些。她便走出去碗桌上把那三个离开家的娃儿们的碗收了,叠放在一起,等会拿到坟头上去。他们也等着吃顿好饭菜是不是?
桃儿妈拿筷子前就交待了娃儿们,那条鱼是摆着看而不是戳了吃的,整条鱼都不要动,叫年年有余!再说过年这几天家里来客人了,总得有个像样的菜吧?这条鱼多爽亮呵!鸡汤跟姐多留一点,娃儿拉奶呢!……
桃儿不住的点头,鱼不能吃呵?她就睁大眼睛瞪着鱼的眼睛看。
村东头有人炸鞭团年了,那一定张麻大家或者是队长家!
鞭一响,性急的娃儿们就换上了爹妈为他们准备的洗得干净净的棉袄棉裤,他们像小麻雀一样从家里飞出来。不一会儿就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的相互打闹奔跑起来!
飞舞的雪花让娃儿们高兴得又蹦又跳,要是能在白色的雪毯上打滚儿才好呢,管它明天有没有干衣服穿!这些红嘴壳子的寄生虫,他们有的六七岁,有的才两三岁,还有一个很小的走路歪歪倒倒的。摔倒了爬起来又跌跌撞撞跟大一些的孩子们跑,他们结伴而行寻着香味去别人家里拜年作揖讨打发!
大林伯伯家在堂屋里烤糍粑还有红薯,麻大婶娘家有好吃的糕点糖果儿,桃儿家在团年,鸡汤香得要命……
又有人家放鞭炮,娃儿们张起耳朵听一听,就一个挨一个寻着这响声而去。
那儿,一串红鞭粒儿开在白亮亮的雪地里,有的还冒着烟儿,不知有多好看。
不知是谁家娃儿的衣服口袋破了或是装满了,漏了几颗黄豆和花生在雪地里,不一会就让雪花把它藏起来。后又被人们踩到泥土里去,说不定开春会发芽哩!
沒多一会儿,大双儿和桃儿也加入了这支快乐的队伍里去,还有一个包褡巾的女人也不远不近的跟着。她跟在他们后面,两手分别插在袖子里。她的袖子里也是冷的;肚子里也是饿的;眼睛里也是潮湿湿的。
如果她的两个儿子还在,说不定这会儿也在雪地里疯跑呢!
这时,她的耳边响起了桃儿妈的声音:“落翠,翠儿,到幺婶娘家来喝口热的,好啵?”
落翠点点头,她感觉心里热烘烘的。她也想看一看五儿,她昨夜里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五儿一家坐拖拉机走了。她就跟着追,追……她听见五儿叫了一声落翠姐,后来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