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空承以仙者法相示人时,身量七尺有余,在六合之中也算得高挑。但他化作黛鹊原身时,实则也就巴掌大小,可谓是玲珑。他身后缀着尾羽,行动起来优雅惹眼,速度却着实不快。即便只是从西南荒的惑西谷飞到南荒的白水山,也需得整整一日一宿。
他才赶了几日的路,不眠不休地横跨了八荒大陆,便又要马不停蹄地往南飞,是以此时的速度还不及来时快。
是时,南荒降下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整个王城都笼罩在一片皑皑雪景中,透着冬日里独有的湿冷,倒是掩去了几分王城暗色调映衬下的压抑之感。
黛鹊头重脚轻得一头扎在了医官府邸院落,扬起一捧松软的雪霜。火红的尾羽沾染了些无暇的落雪,分外惹眼。它抖了抖身子将冰冷的雪霜抖落,身上的羽毛有些炸开,身形看起来一瞬圆润了些许。
此时距他离开惑西谷已去了两日,太白挂在尚未彻底断黑的苍穹之上。庭院中,初晨的薄露缭绕,安静平和。
时值冬日,万物生机归于暗处,不易寻踪。是以即便是再神通广大的神医,也几乎不在这天寒地冻的季节外出采摘。伏空承想当然地便认为这位有头有脸的王城医官此时便该在府邸休养生息。
府邸依旧在沉睡,寂静无声,倒是为伏空承的行动添了不少方便。
自五百年前亲手将苍暮的元神放入玄烨体内后,伏空承便鲜少再管他的事。泰半是因为他自己耗损过大,力不从心。再者,即便想管,他也无从着手。这些年,便是苍暮他自己在魔族打拼。他有些什么朋友,又做了些什么,其实伏空承不过知晓些皮毛罢了。
他没有幻回人形,而是继续维持着黛鹊的样子,展翅跃上了一株被落雪压弯了枝头的红梅,好让自己被灼灼殷红包围起来,不会那么扎眼。
枝头的落雪滑落,砸在了雪地里,发出了轻不可闻但微微沉闷的响声。伏空承夹紧了自己的羽翼,警惕地扫了一眼这座庭院,觉察到了一股诡异的破败感。
这处是魔族的王城,又是首席医官的府邸,理应气派体面。这一任医官入驻此地不过数年,即便他常年在外游历,府邸总还是有人打理的吧!可眼前呈现的,却是无人的死寂。伏空承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置身鬼界,荒无人迹。
他费了些功夫在偌大的医官府邸转了一圈,府内半个人影都没见着。寝殿厢房多为空置,家具摆设落灰层层,一副多年无人打理的景致。庭院内虽草木丛生,但杂乱无章。显见是之前有被细细修整照料,而在荒置数年后,才落得此等破败残景。
伏空承在后院里发现了两间堆满药材的房间,形似库房,亦在对门找到了炼丹炉。后厨重地弥漫着清苦的药味,灶台上还堆着几只空了的瓦罐,仿似前不久才有人在此处熬煮汤药。
然而,此时的这座府邸却空无一人。
伏空承不禁纳闷,心道这大冬天的,医官难不成出门悬壶济世去了?这可是魔族的医官,思想境界也未免太高了些吧!
他继而犯起了愁。这人生地不熟的,可让人怎么找!
作为鬼督一脉的首领,伏空承承袭了鬼督该必备的一切技能。他掐诀入侵他人神识可谓是信手拈来,尤其是在他人没人防备的时候。伏空承花了一整个白日在王城内寻找医官的行踪,从大小官员一直探到了其他府邸的侍女家将,却未得到任何蛛丝马迹。在这王城里,众人对于这位医官的全部印象不过七个字——神龙见首不见尾。
伏空承愁得两眼一黑,险些厥过去。他不敢在王城耽搁时间,当机立断地调头回惑西谷,准备问一问他那不靠谱的老友是否知道些内幕,好给他指一条明路。
而后便又是两宿一日的不眠不休,当他回到西南荒时,惑西谷亦是裹上了冷肃的银装。黛鹊在两族的营地上方盘旋了一阵,成功引来了神族的大惊小怪。他们皆都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惊恐状,七嘴八舌得嚷嚷着什么大凶大难将至,把营地的气氛搞得紧张兮兮。可谓是大敌未至,便自乱正脚。
另一边,魔族兴许并不知道黛鹊的传说,亦或者他们见识短浅根本不识得这是一只八荒罕见的黛鹊。因此皆作了一副眼馋的形容,七手八脚地拿着弹弓瞄准他,想要将他打下来,开开野荤改善下伙食。
伏空承瞧着那弹珠就一阵肉疼,同时也觉察出形式不太妙。魔族营地俨然陷入了物资短缺的困境,眼见着隆冬将至,再这么死扛下去,军心难免涣散,大抵要难逃全军覆没的结局。
黛鹊展翅翱翔离去,掠过惑西谷谷口要塞,往谷内东面的林子里去。
谷地湿冷,即便日头攀上山脊,也难以驱散冬日里的寒。道行不深的小妖们皆躲在洞中栖身,修炼的修炼,冬眠的冬眠。即便是能化形的老妖,也都懒洋洋地睡起了懒觉。
晌午的惑西谷,依旧冷冷清清,空旷无迹,唯有北风呼啸,扯得枝头乱颤。
伏空承倏尔警惕了起来,因他察觉到此处出现了第六个元神,且就在近处。
黛鹊扬着长尾俯冲而下,宛如繁星自苍穹而坠,带着刺目的腥红,电光火石间砸入一片茫茫白雾中。高挑身形自散漫云雾中闪现,合着低沉危险的嗓音,阴森可怖。
“何人?”他森冷问道,“你最好自己站到明处,别逼我动手。”
伏空承只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回荡在林间,他戒备四顾,忽闻窸窣脚步声自右后方而来。他猛然回身,便见得一个人形的影子朦胧得立在不远处,一身的白,几乎与周围的雾气融在了一起。他头上戴着斗笠,斗笠边缘缀着一层半透的白纱,将面容遮掩得更虚实难辨,也模糊了他投向伏空承头顶那三根冠羽的向往目光。
鬼督伏空承岿立不动,极力辨别着来者的容貌,却也只能勉强瞧见薄纱边缘堪堪露出来的一双红润的薄唇正在微微启合。
“黛鹊乃鬼界使者,想来阁下是鬼督一脉。”
此言一出,伏空承顿觉来者身份不一般,“世人皆传黛鹊来自冥府,你的揣测倒是新鲜!”
“那是世人的传说。既然为传说,大抵都是不可信的。”白衣人微微颔首,“在下没有恶意,只是来寻个人罢了。”
“你来这妖族的腹地寻人?”伏空承冷冷一笑,“恕我直言,阁下看起来仙风道骨,没想到竟与妖族有染。”
白衣人往前走了几步,步履轻缓,好似踏着绵云而来。他的身形自雾中凸显,变得更为清晰真实了起来。伏空承打量了他一番,没有吭声。
“阁下用‘仙风道骨’四个字来形容在下,实在是叫人难堪。”他顿了顿,颇为认真道,“其实我更习惯听别人夸我‘离经叛道’。毕竟像我这种臭名昭著的人,早就众叛亲离了。仙途与我,已是殊途。仙风道骨一说,恕在下不敢苟同。”
鬼督唔了一声,冷肃道:“那不知要如何称呼阁下,才能让阁下心中舒坦些?”
斗笠面纱下传来了一声嗤笑,连肩膀都跟着微微颤抖着。他兀自笑了一会儿,这才收拾好这莫名的笑意,甩给他两个字,“裴冥。”
伏空承乍一听此名便愣了一瞬,因为这是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他在记忆的长河中搜寻了一番,突然将这个名字与一个姓氏联系在了一起。
“姜裴冥?”
白衣人颔首有礼道:“正是在下。”
“神农姜氏的姜黎,姜裴冥?”伏空承复又不确定地问了一声。
“伏空学弟,我的名字早就不在神农姜氏的族谱上了。你这样说一说,于我倒是没什么,但是神农姜氏的列祖列宗可要不高兴了!”
伏空承怔怔地看着他,遂就忆起了关于此人的零星过往传说。
约摸千年前,神农姜氏曾有过一代辉煌。那一任家主足足生了九个儿子,一直生到了第十个才如愿得了一个闺女。在当时,他可谓是个伟大且光荣的家主,族中人丁兴旺,才俊络绎。在鹤澜堂里,也算是响当当的一族。出身神农姜氏的众学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位便是四公子姜黎。他虽是第四顺位的继承人,但资质却优于三位兄长。据说他的医术十分了得,在药理上更是不拘泥于固有的常识,敢于突破创新,就连十重天的药君都曾经放下自尊心由衷地赞叹他的才华和造诣。
那时,伏空承方才入鹤澜堂。也便是在那一年,星罗天观脚下的山石发出了召唤。然而这位被众神一致看好的青年才俊最后却出人意料地拒绝入内。一夕之间,家族的骄傲变为了全族之耻,他被从族谱上除名,而后销声匿迹。姜裴冥这个名字,便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被人遗忘。
伏空承仔细回想了一番,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得幸见过这位优秀的前辈。于是他警惕道:“我并未见过阁下,阁下又如何认得我?”
“在鹤澜堂里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想来你是不记得了。”他淡淡道,“苍暮……哦,现在应该说是玄烨,他的记性倒是比你要好些。”
伏空承没有接他的话头,神色中依旧带着些许深沉的狐疑。
姜裴冥好整以暇道:“本还在发愁寻不到他人,你来了倒是正好。鬼督大人,带路吧!”
他咄咄出问,“你又如何知我是鬼督?”
“看着像罢了!”
伏空承差点没能站稳。
“开玩笑的。”他自顾自地四下张望着,“鬼督一脉鲜为人知,我不过是走运认识了玄烨罢了!”
鬼督大人的嘴角抽了抽,意识到自己就这么被苍暮那小子给卖了。
姜裴冥曲起手指掐算了一番,似是在自言自语,“该是这里没错,理应就在附近。”
伏空承冷不丁地问他,“姜前辈怎么知道苍暮在这里?”
他随口道:“猜的。”
鬼督大人的嘴角又抽了好几抽。
“往后就别叫什么姜前辈了。我这人不喜欢被别人喊姓氏,你要么把姓氏给我去掉,要么直接叫我裴冥就行了。”他遂催促道,“近日玄烨体内魔息有异动,太过汹涌,需得即刻压制。你还不赶紧带路!”
倘若此人真是消身匿迹了千年的姜家四公子,伏空承觉得他能探查到苍暮体内魔息一事也就没那么令人震惊了。
鬼督遂就问了个最实在的问题,“你有带保胎神药吗?不出气的大人和没成型的小孩都能保全的那种。”
裴冥愣了一瞬,惊愕道:“苍暮他有孕了?”
伏空承:“……”
伏空承委实佩服这位神医清奇的脑回路。
许是觉得这件事情太过荒唐,姜神医又即刻自我否定道:“不可能!他没那本事!”
鬼督大人没好气地唔了一声,“他要是有那本事,他老父还用愁司战一脉断香火?”他继而问道,“既然你同苍暮熟识,难道还不知道他有个未过门的媳妇?”
“倒是听说过。”他兀自回忆了一下,摒眉不解,“但那都是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难道他媳妇找上门来了,还搞出了人命?但我上次回王城时,听说他娶妻一事不过是个乌龙罢了,那新娘子也是找人假扮的,为了引蛇出洞……”
伏空承听出了些端倪,遂打断了他,“等等,前辈你说的王城可是魔都王城?”他不确定道,“莫非……莫非你便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医官长?”
“这难道很意外?”裴冥低头看了看自己,“我又不是魔族人,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在人前晃悠。除了外出采摘,也只能关起门来过日子,连个伺候的丫鬟都不敢要。我受玄烨照拂住着大宅子,也不好给他添麻烦不是!”
“难怪了……”他沉了口气,一阵心累外加冤枉,“早知道你能自己寻来这处,本督也就不必从这里到你那府邸跑个来回了!”
姜神医微微琢磨了一下,“既然你跑也跑了,总不能让你白跑。”他思维机敏道,“如果玄烨他问起来,不若你便同他说是你把我从王城带来的,如何?”
伏空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言辞凿凿,“你莫不是暗中对苍暮干了什么理亏的事吧!要不然你怎会不敢说你自己是怎么寻来的这处?”
裴冥脸上呈了些许心虚之色,好在有斗笠和白纱遮掩,使他得以继续勉强维持着表象的平静与笃定。
他不动声色地威胁道:“我呢,这一趟的确是带了不少稀罕的药,类目还挺齐全,皆是八荒大陆闻所未闻的隐方子。对了,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当年你撂下的烂摊子其实还是我替你收拾干净的。不然你以为就你那三脚猫半吊子的诀法潦草地把仙人元神塞进一个魔的体内,这事就能成?别天真了!要是事情都那么容易,还要我们神农姜氏作甚!快收起你那无知和无邪吧!缺了我,大人和孩子一个都别想活!到时候玄烨失控发狂大开杀戒,你就等着成为千古罪人吧!”
伏空承闻言顿觉胸中气短,这才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看似仙风道骨的男仙确实当得起众人对他的赞誉,着实是个离经叛道还不积口德的混账!
他不由地沉声叹道:“阁下您还真是……离经叛道得很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