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这位从《儒林外史》里颤颤巍巍走出来的古董似的老头,在中国应该也算是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纵使你不认识吴敬梓,也从没读过他写的那部伟大的小说,你对范进也绝不会陌生,因为他老先生实在是太有名了!(有关他“非凡事迹”的记载,在那篇不朽的《范进中举》中,已然写得很详尽,在此就不再赘述了。)
范进作为黑暗科举制度的受害者,受腐朽八股文毒害的最生动典型事例之一,他用现身说法、令人啼笑皆非的表演,深深地震撼了我们。震撼之余,我们只想笑(真的只想笑),因为他老人家实在是太搞笑了,若放到现在,论演技他和星爷不分伯仲,绝对有得一拼。
笑过之后,我更想哭,为范进、为中国知识分子、也为所有读书人,痛痛快快地一大哭。因为,咱们中国的读书人、中国的知识分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作为孔夫子的门生,你们既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要“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无论这套大话真假与否,表面上你们从来都是这么说的)而要完成这项光荣使命,那就得入仕;要入仕,就得参加科举考试。你得玩命去考,从秀才开始,而后举人、进士,每升一级,都是一场华丽蜕变;而其艰难程度,可用跋山涉水、披荆斩棘来形容。
在此,为了直观一些,我们不妨试用一组数字来稍作说明:假设秀才的难度系数为10,那举人的就是10²=100,进士的就是100²=10000,由此可见,升级之艰难。(当然,这只是一种数学的解说方式,不一定准确)为了让这种说明显得更生动一些,我们不妨也列举一下古人的事例:如写《西游记》的吴承恩、写《三言》的冯梦龙、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这三位老先生都是不世出的大才子,他们的才华(早已写进时光中、铭刻在了他们的著作里),如今想来是绝不会有人否认的。他们三位可谓同病相怜,其人生际遇与科举之路也基本类似,都是少年得志,早早就进了学、中了秀才;此后,则科场困顿,考了数十载,就是中不了个举人!吴承恩熬到44岁时获得了“贡生”资格、冯梦龙则熬到了57岁、而蒲松龄直接熬到了71岁才得到这一资格。
那么,这个贡生又为何物?贡生,俗称“明经”。是指明清两朝秀才(又称生员)成绩优异者,可入京师的国子监读书,称为贡生。这个贡生,虽不如举人(举人可参加会试),却也不容易,它得按资排辈(“岁贡”)、成绩卓异(“优贡”)的秀才才可能获得(当然,你若有钱的话,也可以买一个,那叫“纳贡”)。这个“贡生”有个好处,它是可以选官(由吏部来负责鳞选与安置)的,选的官职虽不大,却也可以做个县令、教谕之类的;对于正途(走秀才、举人、进士这一套上升途径的)走不通的读书人,这也算是一个入仕的途径;有,总比没有好吧。
以上三位是只中过秀才的,那中了举的呢?中了举的也别高兴,你想在天子脚下中进士,光有满腹经纶是远远不够的;你还得凭运气(俗称为“祖坟上冒青烟”)、合时宜(应试文章符合当时的行文风气)、再加上主考官大人们的垂青。历史上多少“牛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最著名、也最倒霉的要数那位“江南第一才子”唐寅、唐解元(乡试第一名者)了,这位才华足可以中状元的仁兄,却因自己的轻狂,牵扯进“弘治十二年科场舞弊案”里,从此葬送了一生的锦绣前程(这倒成就了一位集诗、书、画于一身的大艺术家,他个人的小不幸,却换来了中华文化的一大幸)。除他之外,还有两位千古“牛人”也不可不提,说起这两位来,那可是家喻户晓、古今闻名的。一位是敢骂皇帝老儿的大清官海青天海瑞(他的那篇《治安疏》可谓千古奇文,其中有句:“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数百年后读来,仍觉豪气干云,“肝胆皆冰雪”);另一位是六十余岁还抬着棺材去收复了新疆的民族英雄左文襄公左宗棠。这两位“牛人”都是中过举而未曾中过进士,由举人选官步入仕途的。历史上,多少进士出身的官员早已淹没无闻;而这两位却彪炳青史,在史书上留下了大写的一笔。试问天下又有何人敢说他老哥俩没才华、没本事?可偏偏就中不了那个进士,成不了所谓的“天子门生”(殿试三甲及第者,皆是天子门生),这虽说是时运使然,也足可见中进士之艰难。
说到这儿,想必各位多少有点明白了,你还觉得范进可笑吗?设身处地说,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封建等级制度中,像他那样一个无背景、无靠山、无家底的“三无人员”,除了科举外,还能有什么上升渠道?(就算在当代,无数人不也是凭借高考改变了命运)凭着一腔愚勇,他把这个事情坚持了数十年(在最艰难的时候,穷得都没饭吃,也没放弃),最后得偿所愿。这样的人、这样的精神,又有什么可笑的呢?这世间,多少人有始无终,背离了初心、放弃了梦想;多少人,为了活着,坑蒙拐骗、丧尽天良。试问天下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如此坚守初心、坚守为人的最后道德底线?那些逃离的、背弃的、虚妄的、无耻的,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人家呢?那些笑他的人,不是浅薄,就属无知。而吴敬梓老先生从头至尾批判的只是这种腐朽的制度、是实施与践行这种制度的人,而不是范进(还有周进、马静等)这类受八股文毒害的读书人;相反,他对这些人是寄予深切同情的,他的嘻笑怒骂中饱含着热泪,是那种“带泪的笑”,是对芸芸众生的深切同情与悲悯。读不懂这一点,你就没读明白他写的那部《儒林外史》。
范老先生,不管世态如何炎凉、人情如何冷暖,世人如何批判、嘲讽、谴责你;我都衷心佩服你,你老人家实在是太牛了!你三十年如一日废寢忘食、餐风饮露、栉风沐雨,受尽了数不尽的白眼、挖苦与呵斥,始终奋志攻书、锲而不舍、矢志不移;终于,有心人、天不负,在五十四岁那年你得偿所愿:进学、中举、金榜高中、宾客盈门……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你老却疯了!
戏里戏外,大家都笑你,看你疯疯癫癫、丑态百出。其实我也笑了,笑过之后,我益加同情与理解你,你老人家真心不容易!三十多年来为了心中的理想(金榜题名、升官发财、封妻荫子,这些令人兴奋不已的成就),你不停地考啊考,年年考、岁岁考,考得穷困潦倒、考得昏天黑地,一直从翩翩少年考到了白发苍苍,考得你都快要怀疑人生时,你生命中的大贵人周进周学道终于驾着紫色祥云出现了!这位与你同病相怜的老大人总算是慧眼识英雄,伸手把你从尘埃中给拎了出来,从此以后你的人生前程似锦、一片光明。(当然,在中举以前你还得受一些小磨难)
令大家万万没想到的是,中了举之后的你,居然得了失心疯。(这次拯救你的是另一雷人、你命中的那位大克星——曾经骂你是“现世宝穷鬼”的你那凶悍、势利的老丈人胡屠户,他用他那油腻腻的一巴掌总算把你这“贤婿”给拍醒了。)对此,戏里戏外的人都很诧异。我却能理解你,这不过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你心里那根绷得太紧、太久的弦一瞬间断了的缘故。”就如《芳华》里的何小萍,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忽然间成了人人敬仰的战斗英雄,这前后间反差太过巨大,内心承受不了,就疯了一样,是殊途同归,一个道理。
世人都把你当作笑柄,说你迂腐、怯懦、虚伪、灵魂丑陋。我不这么认为,我始终认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坚韧的人、一个被命运所捉弄的可怜的人。(关于这一点,就连一向轻视你的你那位“无比英明”的老丈人胡屠户也从不否认,他不也曾骂你是:“一烂忠厚没用的人”?)你是制度的牺牲品,也是制度的受益者。你大半生都浪费在了无用的事物(八股文)上,当然,我们不能苛责几百年前的你能有这个认识。也许,你不过是把它当作你出人头地的工具。其实,这也无可厚非,毕竟,那样时代的读书人,这是唯一上升的途径。尤其对于你而言,除了科举外,再也无路可走。你老先生一、手无缚鸡之力,二、又无一技之长。让你去当兵吧,那等于变相的让你去送死;工匠与务农?你既没那技能、也没那膀子力气;让你去经商?像你这样“烂忠厚没用”的老实人,想来只会蚀尽了老本;所以,仅剩的也就只有这条路了。
不过,这条飞黄勝达之路,说实话,比如今的高考要难上千万倍。若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科举就是“千军万马走钢丝”。这话绝非夸大其辞,就举你为例吧,你老先生考个秀才,二十岁应考,考了二十余次、三十四年,五十四岁时遇到周学道(亏得遇到周学道,否则,你还得继续奋斗若干年,或许永远进不了学,一生也就蹉跎了),总算考上了。
次年,您又福星高照接着中了个举人。这下可不得了!认亲的、做仆的、拉关系的、送房子的,纷至沓来,好不热闹。你阔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准备着进京会试,没曾想你那苦了一辈子的老娘,此时却驾鹤西去,依制你得守孝三年……三年后,你终于得偿所愿、金榜题名;以后,高官任坐,骏马任骑,数不尽的荣华等着你。
入仕后,你在京城的大小衙门里浮沉,后历任山东学道、通政司通政使等官职,你一生的功业到此也算圆满了。你这个人虽说迂儒、读死书、无甚大用;但就总体而言,还算是一个忠厚的老实人。你的品行要远胜于为富不仁的严贡生,还有那位忘恩负义的匡超人,还有其他如杨执中、权勿用、鲁编修之流。所以,那些打着阶级斗争的幌子,乱给人扣大帽子的人,强加于你身上的那一套,我是绝不信的。当然,你当官之后又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这,我就不知道了。都说,官场是个大染缸,无论多干净的人进了去,都难以幸免。想来,你也不会例外;也许,你早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