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对着不断向前攒动,吵闹的人流发了好一会呆。与我四目相对后,他还有些恍惚,自嘲地笑笑,用指尖去触地面上蔓延开来的大片大片的血迹,我站到他身旁,才听见他似梦呓的声音:“沾不上,一点也沾不上。”
“已经该告别了。”
他似乎有些不满我过于模式化的语气,皱了皱眉:“我是怎么死的?”
“你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的啊,被口口声声声称爱自己的那个人,一把推下阳台,摔死的。是吧?”他的语调漫不经心,最后的反问却还是残留着轻微的颤音。
“不需要确认的,你记得的,都是对的。”模式化地近乎残忍的回答显然不是他想要的,只是不管是不是正面回答,我都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算了,问你能问出个什么呢?”他习惯性地掸了掸手,站起身来,“就走吗?”
“还不行,你还没做好准备。”
“准备?”他手直直指向仰面躺在地上的尸体,面上带笑,“还不算死透了吗?”
“你还有执念,放下了才可以。”
他眉一挑,又笑:“你们说话都这么玄乎的吗?到底还需要做些什么?”
“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见你想见的人。”想起他的抱怨,我又补上了一句,“我们可以逗留三天时间。”
“那假如三天后我的执念还未消去怎么办?”
“所有的记忆将被强制清除,带你走。”
“现在就清除我的记忆不是更方便?”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现在就清除,我没有意见。”
“被动的,从来不能算真正的放下。而且,按照规定,记忆消除必须在三天后。”
他眼神黯了一瞬,终是迈开了脚步。
第一站是一个画廊。他一幅一幅地抚过墙壁上那些色彩饱满又张扬的画作,头也不回地开口道:“那些评论家说,我的作品,单从色彩就能迸发出生命力,像是作者反复对自身存活作下的证明。现在看,倒像是他们说得那么回事,只消看着它们,就能想起满身油彩,拿着画笔在画室里反复构思,描绘的时光,”因讲述而稍有些飞舞的眉色迅速黯淡了下去,“活着的时光。我还曾经很认真地忧心过等哪天老到连画笔都拿不动的时候,我的生活会不会像陡然缺失了一块,却没想到,压根没机会活到那个时刻啊。”
正对着转角处画的我并未给他任何回应,画面突然色彩的灰暗在整个画廊中很是突兀:两位修道院老头面无表情地各执一根孔雀羽毛并肩站在一起。“有什么含义吗?”我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英国的同性恋圈子里一度以孔雀羽毛来寻找同类,画成修道院老头,为了讽刺而已。总忍不住想,倘若出现个创立宗教的人本身就是同性恋,爱慕同性说不定就是高尚而被推崇的行为了。”他语调轻快,像是极为普通地开着玩笑,“你应该知道,我爱上的,推下我的,也恰好是一位同性。”
“情情爱爱本来就是随心而动的东西,追求不来章法,也束缚不住。你没有错。”
“我其实从来也不觉得这是一种错,我错的,从来只是爱错了人,无关性别。”说完,他似乎有些累地揉了揉眉心:“就到这吧,我想换个地方看看。”
生锈的大门里望进去,是一排破落的平房,是个已经被废弃的孤儿院。
“别惊讶,我知道这地方已经废弃了,只是,很久没有回来看看了。”他伸手准备推门,抬起一半时,又垂下:“我总是忘记。”随即,大步直接穿了过去,再没有一开始害怕撞到的恐惧感。
长满荒草的院子里,抬眼最先注意到的,是一边的纤绳已经断裂开来的简易秋千,和一旁在草丛中微微探出个头的,色彩斑驳的跷跷板。他很细心地将手离着翘翘板一定的距离,目光跟着手,一寸一寸地打量:“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跷跷板了,那时候孤儿院一共有十几个孩子,我是最小,最瘦弱的那个。哥哥姐姐们都很照顾我,秋千和跷跷板这两个唯一的娱乐工具,也总是让我先玩。一端坐着他们笑眯眯地压下去,一端我开心地感受着飞起来的感觉,那大概是整个童年最幸福的时光。”
“我以为你大概不会想到这里,资料显示你只在这里待了两年的时间,就被人收养了。”
“两年?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两年?那早就算不上一个孩子的童年了。”他又望了跷跷板一眼,面容又柔和了下来,“但是我又很庆幸,总有那么一群人愿意把我当个孩子守护。”
“说到这,带我去看看我的养父母吧。”他闭着眼睛说。
“好。”
四线小城市的傍晚,人流都被安置到了公园一块,跳舞的,散步的,处处是嘈杂的人声和浓浓的烟火气。他眼尖,几步就窜到了那个穿着碎花短衫的小老太太面前,刚跟着站在他身侧,就望见眼泪像蜿蜒的溪流一样从他的眼里自上而下地流淌着。
老太太挽着另一个短发老太太,语速轻快地有说有笑着。
“你们家静静的肚子越来越大啦,看来你过不久就有大胖孙子抱喽。”老太太一边乐呵乐呵地笑着,一边满是羡慕的神色。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家小瑜一个人在北京那大城市,又买房又买车,那么有出息,你还愁没有儿媳吗?”
“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领回家让我看过咧。我们家老头子总说不急,小瑜他肯定有自己的安排。可是我着急啊,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抱上了胖孙,瞅着我啊,眼馋得很。”老太太的叹气声还没落下,就看见他扭头跑向了亭子那一边。
他用双手抱着头,低低地呜咽声从指缝中一点点漏了出来,过了七八分钟,才缓缓开口:“我一直没敢向家里出柜,我知道他们疼我,可正因为知道这样,我才不敢,害怕一开口就会让关系生出缝隙。他们是最好的父母了,我知道他们不会抛弃我,我也相信着,但是,我只有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敢把赌注下到这上面?”他说完沉默了几分钟,“不过都没有用了,他们会同时收到儿子死亡和儿子是个同性恋的事实。除了留下这种打击,我什么都没有留下。”
“你父亲知道。”
他像是听错了一般:“知道什么?”
“去年年初的时候,他来北京准备给你送东西的时候,你不在,是高进开的门。”
“这我知道,高进提起过,我还和他解释过,他只是租客。”他眉紧紧地蹙起。
我没说话,眼神扫在他短袖下延伸的一条绿色的花茎:“那朵花,他看见高进胸前一模一样的了。”
他惊讶地嘴唇微张,三下五除二地将袖子整个撸了起来,鲜红的彼岸花,在肌肤上张牙舞爪,花瓣的走势却有些奇怪,有些偏向一侧,然后倏地终结于一条绿色的茎干,一直长到小臂上方。“他从没有提起过,却总是在我妈催我结婚时及时解围,我以为都是巧合,我以为他是真的认为事业更重要,我以为我成功地瞒过了他们,每次我总是庆幸多过感激。”他的眼泪三三两两地滴在了花瓣上,顺着它一路向下,“我从没有想过,结果会是他知道却不戳破。”
“他明白你对养子身份的介怀,从你小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你越是优秀乖巧的背后,越是不安越是恐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大概从来没向你提起过,他也是个孤儿。”那个已然两鬓斑白的老人,一直用他的方式守护着你,你早就得到爱了,不祈求回报的爱,只是你不自知。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口,泪水涟涟,无法自己的他,我想大概已经明白。
“带我去看看他。”他缓缓支着身子站了起来。
古朴的书房里有满是茶香,老人用手支着老花镜在细细地读报,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欣喜的内容,笑眯眯地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贴到一旁的小本子上。“新生代画家李瑜的最新力作”——标题上的黑体大字狠狠地晃了他的眼,脚下一软,他就跌坐到了地上。
呆坐了很久,等到他父亲都已经离开,他才望着胳膊上那朵彼岸花开口:“想听听它的故事吗?”
“从它开放的那一刻起,它就该开败了。”没有等我的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第一次见到高进的时候,我正抱着一堆画材走得颤颤巍巍,他很热心地给我帮忙,一路帮我把东西送到了画室。他腼腆俊朗,整个人干干净净的,却是个纹身师。他说他喜欢我的话,问我能不能帮他画几副,放在店里供客人选择。他与我脑中对纹身师的固有印象不同,我总以为他们会先拿自己练手,身上带着繁复狰狞的图案,像是肌肤外的另一层衣服。我还在发愣,没有及时地答复他,他就急得一下脸都红了起来,解释说自己不是骗子,会给我提成。他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说喜欢我的画,我没怎么听进,像是被他脸上一片红霞蛊惑住了,忍不住问他,愿不愿意给我当模特。”回忆似乎足够温馨,他脸色柔和,眼中带笑地转过头望着我,“他也吃了一惊,小脑筋转得倒挺快,一本正经地和我说,让我给他画画他才愿意。我还记得他故作淡定,手上却是纠结的小动作,分明没有半点底气,等到我点头答应的时候,比我高大半个头的大个竟然一下子抱住了我,看着我木然呆住的样子很快又认识到了不妥,快速放开了我慌忙道歉,眼里亮晶晶的,一闪一闪的,很是好看。”
他歇了口气:“再后来,一来二去,很快便熟了起来。我那时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同性,只觉得自己大概没有谈恋爱的心思,所以看到大多数女孩子的时候都无动于衷。我觉得他好玩,可爱,大概情愫也在暗生却只当是亲密无间的朋友。现在想来,假使时间停在那处,大概一切也是最好的模样。可惜人活着,总忍不住渴求更多,笃定地认为那层窗户纸后就是温暖的光,是更令人幸福的东西。刚开始同居的时候,就像小孩子得到了糖,剥开糖纸恨不得一个咕咚就吞下去,最喜欢拉着窗帘,宅在家里,放一部老电影,他们拥抱时跟着拥抱,接吻时跟着接吻,然后就是性,仿佛没有末日尽头的碰撞,大汗淋漓,精疲力尽,躺在一塌糊涂的床上,似乎张开眼睛,满天花板都是星星。”他偏头看了我一眼,“瞧瞧我这记性,你大概不会喜欢听这些细节的。”
“然后呢?”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微微一愣:“然后呢?然后激情褪去,一切被遮掩在海水下的礁石都露了出来。他好像变了个人,一天给我打三四个电话,开篇总是劈头盖脸地问: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我后知后觉地以为这是情侣们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直到他来画室找我那一次,我那时刚刚结束授课,看见他时刚好在和一个学生解答问题,不过弯腰指点的程度,撞见他面色的不快,还只当是他有些烦心事。他从头至尾也不说话,就只是站着,等到学生都离开后,突然一把推倒四周的画架。看着我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居然笑了,问我是不是打算离开他?我还试图和他解释,只是因为准备画展的作品,才会在学校住了几天,但他却置若罔闻,一点都不迟疑地讲画架上我还没完成的画揭了下来,一边用初见时的语气夸赞说,真的是富有生命力的好画,一边慢条斯理地从中间将它缓缓撕开。刺啦的声音充斥着我整个耳膜,下意识地,我整个人就扑了过去 ,给了他一个耳光。巴掌打得很重,他的脸瞬间就显出了指印,我自己也惊呆了。他两个眼睛里似乎都捧着火,一下把我抵到了墙上,用虎口卡住了我的脖子,恶狠狠地对我说,不过是个恶心的同性恋孤儿,不是该有人爱都感激得来不及了吗?”
他语气,神色依旧平静,像在诉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我的确是个缺乏安全感到人,明明拥有那么温柔善良的养父母,却一直还把自己当个孤儿。可是我相信他,我以为遇到他之后我就不是一个人了,你会怎样对你的爱人表达你的爱?我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坦诚,告诉他孤儿的身世,告诉他在他之前自己从未谈过恋爱,告诉他自己的怯懦和脆弱……却从不承想,这么快就变成了架在心头上的弯刀,那个前一秒还温柔环抱着你的人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你。我觉得自己可笑地不得了,又好笑又好气,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晃荡的嘴巴就是一口,我咬的用力,他着急推开我,顺手就拿了一旁的花架砸了过来。等我们分开时,他的嘴角渗着血,而我的半只胳膊都已经变成了红色,长长的划痕却好像一点都不痛,我就站着对他笑。他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就来拉我,语气里都是哭腔,反反复复地说着,我们赶快去医院,去医院。我躺在那里等待伤口消毒包扎的时候,他就寸步不离坐在床边,全然不顾周围人惊讶的目光,拿着我的手放在嘴边颤抖着亲吻着又放开,嘴里呢喃着对不起。我可真没有用啊,居然这样就原谅他了,甚至还有点心疼他。”
他抬起手臂,彼岸花的艳红再一次暴露在空气里,“是不是觉得它的花瓣走向有些奇怪,它其实是用来遮掩手臂上的那条伤痕的。回来之后,他看着那条伤痕总是默不作声,面露愧疚的样,我就和他说,给我纹个身就好了。彼岸花的图案是他挑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告诉我,花语是无尽的爱情。我之后好奇查过一次,完整版的其实是是,无尽的爱情,死亡的召唤,地狱的前兆,我以为他一知半解只看了个开头,现在才知道这朵花徐徐在胳膊上绽放开始,我们故事的结局就已经写好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他的神色再一次缓和起来,“他的胸上的纹身是他自己先纹上的,他说一定要让我亲眼看看效果再决定。真的是,好起来的时候,你就是他心尖尖上那块珍宝,他询问的语气里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似乎你就是他的全世界,而我很受用。整个纹身的过程中,他认真专注的侧脸,不时担心的询问,一切似乎又好像回到了最初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单纯地心动而已。他还在小心地纹着最后的花茎,我从侧面吻了他的嘴角一下,他手一慌,那条花茎就长了不少,他看着我无奈地笑,随即嘴唇就欺上了我的,反复辗转碾磨着,一手护住我的后脑勺把我放平,一边舌头在牙关前徘徊试探,不敢更进一步,倒是我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回应他。狭小的空间,连日两人心中的隔阂似乎都蒸腾在了汗水里,只剩下喘息和碰撞,原始的欲望。”
“性终究不会是最终的解的。”看他停了半晌,我忍不住出声说到。
“哈哈,我当然知道,不然我也不会站在你对面了。”他低垂着头,笑得有些敷衍,“没过多久他就故态复萌了。可是就算情感专线里主持人日复一日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家暴只有一次和无数次,还是抵不过他像个受伤的小兽一样跪在我面前慌忙道歉,眼泪流得似乎比我还伤心的模样啊。那首歌怎么唱来着,你总是心太软,可不就是我嘛。”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为了相信这还是爱,我甚至在有意无意地贬低着自己,好像自己也慢慢在相信着我就是个可笑的同性恋孤儿,而他不同,他在认识我之前交往的都是女孩子,他是健全家庭成长出的孩子,能拥有这样的爱我已经该满足了,只有这样不完美带着瑕疵的爱才是我能配得上的。”他回头望了一眼书桌上那个剪贴本,眼泪又滚落出来,“假如能早一点发现原来我是被爱的,我会不会就能够在第一次受伤时就离开他了呢?”
谁能给出答案呢?他需要答案吗?我给不出,但他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要。
“带我去见他吧。”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公寓里没有开灯,弥漫着浓郁的酒气,透过窗子撒在地板上的月光照出了一屋子的狼藉,东倒西歪的台灯,散落一地的书籍,花瓶的碎片,湿漉漉的地毯……他突然冲我一笑:“真好,我们都没有无处下脚的烦恼。”
卧室里传来低低的呜咽声,我们寻声走了过去,高进光着脚,用双手环住了膝盖,头埋在里面啜泣着。小瑜走进的时候,他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用发红的眼眶向四周确认着毫无疑问的事实——空无一人。青色的胡茬在他的下巴上冒地毫无章法,红肿的眼眶还在不停任泪水往外流,嘴里不停说着:“小瑜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活像一个失去糖果的孩子。
“你看,他总是这样,明明受伤的都是我,他却哭得比谁都伤心,还要人反过来安慰他。”小瑜的语气里都是温柔,“我大概真的是很没出息的人吧,这样的把戏,不管一次,还是两次,我总是忍不住相信,他是爱我的。”
他俯身凑到高进耳边,“这次对不起已经不管用了哦,因为啊,不管我原不原谅你,我都没办法告诉你了。”猝不及防滚落的泪珠落到了高进胸前,他像是感知到了似的,放声大哭。
“我们走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