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权投资时代,如何不被风口抛弃?
老金曾是我当财经记者时的采访对象。两鬓斑白,像是白案师傅在揉面的时候不经意地擦了一下耳朵似的。他在朋友圈晒娃,晒海外旅行,晒虚化了背景只有清晰的名牌和保温杯的各类会务现场,还有自信的微笑、收紧的小腹、亦真亦假的投资,呈现出的各类信息无不指向一个核心要素——成功。
相对于五十多岁的老金的青春化逆生长,我自己倒是符合从成熟到烂熟的自然规律的。例如,注销了几个杠杆账号,删掉了手机上的炒股软件,不再关注那些影响血压指标的各类行情信息。有一天又看到老金发了朋友圈消息,期待老同学,期待资本盛宴。图片是齐整的小会场,主席台上悬挂着“某校某届MBA同学会暨前沿高科技投资说明会”的横幅,老金握拳做QQ表情中的加油状。我突发奇想,这些年我是否一直在像鸵鸟一样回避一个严峻的事实——我是否该为自己不太遥远的将来,为寒碜的退休金做些什么?
我给老金发了私信,问是否方便旁听他的聚会。差不多有七八年没有联系了,仅有的互动也只是在微信里为哪条消息点了一个赞。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好像我们离开不过八九个钟头一样。性格开朗的人就是这样吧。
周日上午,我置身于外商活动中心的一小型会议室。服务员来回倒水,我则一声不响保持低调。男士气宇轩昂,女士优雅大方,兼有投资说明会的商业气派,也不乏同学会的旧情复燃。我能看出老金游刃有余,面面俱到的从容神态与优势地位,我这个媒体随从也无形中增添了他的分量,至少从他介绍我的口气中可以看出来——瞧,这也是我的资源,尽管传统媒体的影响力早已今日不比往昔了。
第一位上台的是位年轻人,大屏幕上显示的头衔是某互联网爱好者、某金融顾问公司董事、某数字科技公司CEO。他讲的是区块链,预言区块链将颠覆现有金融格局和地球上现存的社会秩序,是比火药和印刷术更伟大的革命性力量。如果提前半年,我敢肯定他会像当年猫王或是鲍勃·迪伦一样受到热捧,但台下的红男绿女显然知晓当下数字币的惨淡行情,一些后知后觉者可能还吃了点亏,所以聆听时严肃冷静。
第二位演讲人才是主角,他是为一个关于智能识别的高科技项目进行B轮融资的。
他说我们最初的产品可以理解为类似条码识别器的器件,放在你家冰箱里,连接你的手机APP。你不用打开冰箱也能知道里面的东西。很多人会说,我的冰箱里有啥我还不知道吗,不知道打开看看不就行啦——这有前途吗?程序猿的智商一定不比长臂猿强多少,嗯,当初很多人,连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技术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如何运用。项目没前途,找不到下家买单。A轮融资已经用完,我准备卖了自己的车发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小小的团队就要作鸟兽散了。你们猜怎么了?这技术被一家无人售货公司看上了。无人售货机去年爆火,几个项目首轮融资就是几个亿,结果呢,人们过高地估计了顾客的道德水准,高档写字楼里那些西装革履的人也爱拿东西不给钱占小便宜,结果几个项目都活不下去了。我们将技术的落脚点稍加修正,就变成了这些公司的救命稻草。顾客只要从冰箱里拿东西,手机APP就自动扣款!
老金瞧了我一眼,示意这就是他提及的一笔成功投资。早晨我乘他的小车一同赶往会场的路上,他吧啦吧啦向我倾倒了两吨信息,自然也包括这个项目。他投了A轮,原本以为就打了水漂,没想到柳暗花明,估值翻了十倍。
主讲人谈完之后,有人大声提问,B轮融资的花费主要在哪里?
主要是人力成本。主讲人说,我准备回安徽来找,科大、工大都有相近的专业学科,或是科研项目。你们说为什么不在上海招?告诉大家,在上海招一个人的费用,可以在台湾招两个人,在印度招三个人。其实合肥软件工程师的价格也是一年一个价。这说明咱中国人值钱了,这不正是我们改革开放几十年所追求的吗?嗯,这是题外话。当然,我也做好了准备,去印度班加罗尔,去以色列特拉维夫,实在不行还得去硅谷。这样的顶尖人才一年非二十万美元不可。
一位穿黄色西装、气质有些粗俗的中年男人对着话筒哎了两下,像是试音,然后说,“我知道投资就是割韭菜。不是割散户就是割下家,就是A轮割B轮、种子轮割天使轮,我对于能否一直这么割下去持怀疑态度。我说的不是哲学,我的依旧是专业分析。”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指着主讲人,在我看来十分不恭,至少是缺乏教养的一种表现吧。“你的竞争对手主要有两家,台湾一家,还有韩国一家。韩国那家公司我了解了,已经融了4亿美元,台湾那一家也在融资过程中,最新消息是中科院几个小伙子刚刚出来创业,居然也融了几千万。所谓技术,从来就不是秘密,只要有钱招到最顶尖的人才,一切都不成问题,我的问题不是你的技术是否有问题,我的问题是你是否能搞定你的对手。”
现场有些闹哄哄的,主讲人面带微笑,显然经历过风浪,但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都有一丝尴尬情绪。
“虽然我不看好,但是,我也是要投的。”没想到中年男人转身朝向听众,他的一只手依旧敲打着主讲人方向的空气。“为什么还要投?还是因为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我借了他十块钱饭票,他总说没有,没有!不记得了!就凭这十元饭票,我至少也得投一百万啊。”
哇,这简直就是漂母与韩信故事的现代版啊。大家哄笑着,有人说这十块钱饭票就是主讲人的第一笔种子投资,已经溢价十万倍了。后来老金告诉我,这小子和主讲人是大学本科的同班同学,当年家庭穷,经常是悄悄一个人买一份白饭再兑上免费的紫菜蛋汤。毕业后去了华为,又出来自己开公司,卖专利、倒腾房子,没事就在高尔夫球场泡着。
“谢谢老同学。”主讲人说,“谢谢投资人的信任,但是,依照我们B轮投资的细节安排,每一位投资人的最高限额是二十万。如果有钱,我会有别的项目等着你!”
中午吃饭是在附近科技园的职工食堂,大包厢金碧辉煌,依照一人两百元的消费额度上套餐,私房菜的模式,丰盛美味,可能不用交税吧,所以性价比很高。
喝的是老金代理的一款法国红酒。席间老金不失时机地畅谈去法国酒庄参观的情况,赞叹普罗旺斯薰衣草的浪漫风情,最后让大伙儿扫码加微信,宣布老同学一律五折优惠。
“奸商!”一位红衣的女同学嚷嚷着站起来了。暴利!我还不知道,一百元的欧盟进口的红酒成本一欧元,五折也贵了。“每人四折优惠!”大家附和。
“一分钱一分货,怎么能一样呢!”
“其实,红酒一上升到文化的高度就不能以成本计了。”那位不忘漂母一饭(票)之恩的投资人说,老金,我说得对不对?这样,回头给我弄一批好一些的,原产地至少一百欧的,怎么样?但是,至少三折。
D的眼睛扑闪着,亢奋中有着不易觉察的狡黠。好的!
坐飞机,乘高铁,一些人吃完午饭就打道回府了,还邀几个去了皖南游玩。我和老金帮着他们拿行李、装车,一边继续聊着。
“那个女士气质不凡啊。”我说。
老金笑着说,是的。她早年去美国陪读,老公博士毕业后就一起去了硅谷,赶上了互联网大潮。老公在一家公司当工程师,她在家里带孩子,挺无聊的,也就上了个电脑培训班,去了一家十来个人的小公司做电脑网页。网页制作知道吧,很简单的。谁知一年之后,公司上市,她就成了亿万富婆。小圈子里像她这样的人还不少,要么是同学是同事,要么老公是同学或同事,原本在一起聊育儿经,现在聊这么多钱这么办,干脆就成立了一家投资基金。她经常回国,也为其他项目牵线搭桥,每成功一笔她就能提成两三个点,别看两三个点,基数多大啊。他们都是成功人士。
“你也不赖啊。有6家公司,分别是董事长、执行董事总经理、大股东、股东等等,这显然还不包括隐形投资,别人代持股份等等。”
“哦,不愧是记者。你是上网查的,这些都是公开资料。”
我点点头。我问老金,你的钱都是投给同学吗?
老金说,那不一定,但是我喜欢同学们在一起的氛围。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MBA班的,还有什么高级研讨班的等等。越是老同学,越是知根知底,没有太多的信任成本。另外,我们投资人之间大多交叉持股,彼此是对方的投资人,是天使也是被拯救者。
我问,“你的投资成效如何?”
“十个中有两三个挣大钱的。还不错吧。”
“运气不错。”
“市场分析、价值判断都是雾里看花,都是扯淡,就是大概率博弈,走一步看一步,走一步滑一步。”
“你投的那个冰箱识别项目就不错,很准。”
“准个屁。因为那个发起人已经失败了五六次,像是打不死的小强,我就佩服他这一点。你想,一个人不可能总是失败,一次失败的概率是0.5,那么,连续两次失败的概率就是0.25,连续三次呢,0.125,失败的概率越低那么成功的概率就越高。”
他为什么还要融资呢?我问。
“人家不缺钱呢。说是卖车发工资是夸张的说法,作秀呢。当然,他说得也没错,公是公,私是私。他个人有钱,但公司破产了也很正常。关键是,他需要别人的资本注入。”
“他又说每人只能投二十万。”
“他其实不是要钱,是要资源呢。你想,都是大学毕业,社会精英,谁没有一些社会资源。”
为什么不是多多益善?
老金说,发起人对于项目有信心,向同学们募资就有点苟富贵勿相忘的仗义味道,俗称“拉兄弟们一把”,当然,也是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有主人翁的积极态度,关键时刻能帮上忙。另外,高科技的项目都是雾里看花,一轮一轮投融资,发起人的股权占比不断稀释,弄不好会被大资本一脚踹出局外,控股人总是谨慎的。
嗯,我若有所思。
老金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是个大破大立的时代,机会很多,捕风捉影,才可能站在风口上。你的钱可以是种子,可以是天使呢,为什么不去争取,哪怕是试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