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中年丧夫的祖母在我眼中都是豁达坚忍的样子。在她面前仿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大的坎,她都能过去。她有一间靠路边的杂货铺,还有一只瞎了一只眼的猫,总是懒懒地蜷缩在她的脚边。祖母是安然而善解人意的。至少在我眼里,她是。
她的杂货铺总是聚集着上了年纪的妇人,她们窃窃私语各家的难处,偶尔伴着一声叹息。祖母总是耐心地倾听,宽慰着生活不如意的妇人。那些妇人虽然从她这里得不到什么解忧妙方,离开的时候却仿佛卸掉了一半的重担,脚步不似先前沉重。
祖母在世的时候,在土灶上供奉着一尊灶王爷。
偶然一天早起,我看到她坐在灶膛前盯着灶王爷,久久凝神,仿若雕塑。她有话要对灶王爷说么?我坐在楼梯上没有惊动她。可她什么也没说,只往灶膛里添柴火。
下楼的时候我回头悄悄看,祖母的侧影在柴火的微光下,平静,安和。那一刻我忽然想,灶王爷就是祖母心中的力量,她所经历的人生艰难和困苦,无穷的委屈和无尽的烦恼都无声付于灶王爷。在众人面前她收起孤儿寡母的悲戚,以豁达之心示人。
祖母是我的力量,我的暖。我的烦忧,我的困惑,可以说给她听。
中考在即,填志愿时,父亲只象征性让我单报师范,其实是切掉退路,巴不得我考不上。他希望我接他的班,驰骋商场。“考得上你爽,考不上我爽”,他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家乡。
我压力山大,蹲在河埠头悲伤地洗衣服。七十多岁的祖母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慈祥而坚定地说:“你一定会考上去的!如果考不上,奶奶就是借高利贷也让你复读,甭管你爸。”
我擦拭着溅到脸上的水珠,有一颗无意落到唇边,竟是咸咸的味道。
靠着祖母给的信心,我顺利考学成功。
祖母去世那天,我悲痛难抑,我知道,我的力量被上天收走了一半。这相依为命的祖孙因缘,这难以割舍的恩泽和亲情,都冰封在记忆里了。
生命中,总有转角遇到暖。
周末路过文化馆,H画家的水墨画个人展广告牌赫然立在门口。我采访过H画家,在他偌大的工作室,到处摆放着他的画,炉中焚着檀香,袅袅缠绕着。H画家布衣薄衫,简洁而质朴,寡言清瘦的样子,似一株静默的植物,远离红尘和喧嚣。他的画和他的人一样,清尘脱俗,世事皆可忘记。
只是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曾经,他的画,身在陋巷少有人知晓。一种蚀骨的痛和煎熬,伴着深夜的孤灯,落笔都是纠结与落寞。他只是一个画匠。
人事多艰辛,何时意难平?他把胸中的块垒宣泄在这无边的水墨画中,他画斑竹,满纸“二妃幽怨水云间”;画红梅,笔笔画出的都是滴血的心。
幸而有一个人,出现在他晚年的生命里。为他联系画展,为他鼓与呼,他的长卷终于惊艳世人目光。
有了欣赏的平台和肯定,他郁郁寡欢的心慢慢得到平复,他后期的画渐渐山高水长,渐渐辽阔到没有烟火气息,透露一股平和恬淡之气,空谷的静寂和禅味油然而生。
那个不遗余力推举画家的人,就是画家的力量,画家的暖。
生命中,如果有一个慈悲温暖,为你拨开云雾,而又值得你信赖的人出现,那是蒙蒙细雨下的伞,撑起脊梁的力量,烟水光阴里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