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夏天,我在一家地方报社实习——那是一家小到不能再小的、某日报社下属的小报社。这家报社在当地受众并不是太多,因为有了“日报”这个根正苗红的老大哥,他的存在更像是刊发“日报”里不能完全露面的广告,顺便采集编发一些边边角角的社会民生新闻。
作为实习生,我丝毫不敢懈怠。每篇稿件,从标题设计、段落格局、主旨要义等等方面,套用着在学校学到的所有知识。我的努力也得到了编辑和总编老师的肯定,几乎一天一篇的上稿量,让我觉得小报社的记者随便干干就能出成绩,自信心随之膨胀。
直到有一天,新闻现场把我拉回现实。
周六值班,接到一位居民打来的热线,“记者同志,你们赶紧过来,要出人命了……”放下电话,我没有向总编老师请示,单枪匹马赶赴现场。等我到了现场,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拿着铁锹的居民、坐镇现场的制服叔叔、还有一些像是黑社会的大哥们,三方对峙,气氛紧张。一位老大爷从人群中冲出来说,“赶紧把我们的情况报道出来,开发商要堵住小区出口盖房子,我们以后得绕一大圈才能出去,怎么能这么不讲理!你赶紧把稿子登报,让市领导都看看”。
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众人盯死。想想当年弱不禁风的学生模样,也真是佩服自己,故作镇定地答复,“这边的情况我已经记下了,我现在就回去组稿,大家就等着早日解决吧”。我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已经异常忐忑:如果这事合理,为什么制服叔叔不出面化解矛盾?如果不合理,为什么花臂大哥们只是远远观望,完全装作路人甲乙丙丁。
随即,找了个借口,溜回了单位,当天就加班赶稿。当我把稿子交给总编老师的时候,他只是看了看标题,就把稿子打回来了。我诧异,第一,我是完全按照客观事实描述的;第二,解决民生问题我们义不容辞。总编老师只是淡淡回我,“凡是涉及征地建房的报道,一律不发”。我没敢继续问下去,毕竟,我还等着一个月后总编老师能在我的实习报告上美言几句。
从那天起,我躲避开一切涉及居民住房问题的采访。
几天以后,编辑室又接到居民热线,接电话的老记者只是简短应答几句便挂了电话。电话放下,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大家一看是那个号码,没有人再去接听。再后来,电话声一遍遍响起,吵到大家无法静心工作,我作为初生牛犊,接起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位阿姨。出于工作习惯,我称呼她M女士。听了她的讲述,我越发觉得离奇,于是,我转乘好几路公交,又步行一公里,终于,在市郊一个荒废的大院子里找到了M女士一家。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我绝不会相信有人住在那样的“家”里:在一个土坡上挖了个地洞,地洞顶端盖着苫布,在这个地洞里不能完全站立,必须哈着腰。挺直了腰,就会碰到苫布,顺带着碰到四周的渣土。那哪里还是个家?就是个比地窖还要简陋的窝。
坐下来,M女士和她的丈夫招呼我坐在板凳上,给我倒了杯水,话还没说,眼神里却流露出感激涕零的样子。M女士说,“二十年前,我的父亲在这个(地洞)上面盖了房子,那是他辛苦一辈子的积蓄。二十年前,这里就是片荒滩,没有人种地,没有人放牧,我们一家成为了这里唯一的住客。可没想到,去年有人来找到我们,说我们的房子没有房产证,是违规建筑,要拆除。我解释说,二十年前也没有人阻止我们盖房,为什么现在说我们是违建”。紧接着M女士的丈夫说,那帮人三番五次地来催征,M女士甚至想点燃汽油瓶吓跑他们。可最后,房子还是被强行推倒了,还推倒了他们的猪圈,压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
听到这里,一股闷气压得我难以呼吸。昏暗的光线,潮湿的“墙壁”,无助的泪水,让我的正义感蹭蹭直冒,我似乎看到了在我的帮助下,M女士一家住进了新房子,他们可以迎接阳光,可以光明正大地从门里走出去,而不是半爬出去……
带着所有的愤懑,我又组织好了稿件。总编老师皱了皱眉,“不是不让采写这类的稿子了吗?”我说,这是特殊情况,我们必须帮她,不然他们就走投无路了。总编老师又质问道,“你通篇都在讲他们的故事,但你有没有采访其他当事人?有没有客观公正地调查清楚?”这句话把我问住了。我灰头土脸回到办公室,开始思考接下去的对策。
我按着M女士的说法,先后拨打了某某单位的电话,又走访了某某单位去询问此事。被采访对象要么说不知情不了解,要么说我没有采访证不予接受采访。浪费了几天的精力,竟是无功而返,愤恨交织。突然,我意识到,以我一己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周旋左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民做主”。因为,我只是我,我就是一个实习生,我不是央视《新闻调查》的记者,我不能打通部门关节,我不能明察暗访,我不能……
也许是我给M女士一家带去了太多希望,M女士问到了我的手机号,每天都在打电话询问稿子的情况,我只能解释说,稿子写好了,单位还在审核。后来,她的电话越来越多,言辞越来越极端,甚至觉得我也是个不负责的记者。我只好关机。等我开机时,收到了她的短信:我不找你们报道了,我要往上级找,我要找中央媒体!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M女士一家现在住在哪里?她会不会又作出极端的事情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她的儿子有没有再继续读书?一切不得而知。
记忆越来越多模糊,但2009年的夏天,让我至今难忘。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停水停电的烦恼,那些业主物业的纠纷,让我看清了校园以外的世界。也是那个夏天让我彻底断了从事新闻行业的梦想——我不够强大,我不够理性,我不够冷眼观天下。学习新闻让我学到了“新闻是党和人民的喉舌”“新闻是新近发生的客观报道”,但我却忽略了:新闻是生活里的新闻,生活却不是新闻的生活。
如今,我没有坚持新闻理想,但依旧从事着让我有些疲倦、却又给我引路的码字工作。经历过校园的安静、实习的撕扯、第一份工作的希望和失落、以及当下假想的“不惑”,我变得愈发简单,我坚信“大道至简”,我坚信“平和达志”。2009年的实习带给我的思考,让我的人生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从那之后,我竟再没有那么极致翻转的感悟。
或许,这就是成长吧。